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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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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赶紧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韩德宝:“瞧,不但无限崇拜,而且还迷信哪。”

  吴振庆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制止:“少见多怪!”

  黑浪一直涌向天边。

  拖拉机绕回时,张萌从驾驶室探出身来,朝大家招手。

  张萌跳下拖拉机,众知青围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感受?什么感受?”

  “有自豪感吗?”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张萌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那么一种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么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机。

  又一股黑浪在犁后呈现。




六十八




  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因为它乃是从祖先至我们,以人类的名义所肯定的奋勇……

  劳动开始了。

  晴天,他们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们用各种能遮雨的东西盖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墙。

  男知青们在草甸子深处割草。

  女知青们在帐篷前编草帘子。

  他们的身影沐浴着朝霞在处女地上进行地块丈量。

  知青们纷纷在给家里写信。

  王小嵩的信——妈妈,我觉得我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个月底我还能给家里寄三十元钱。一想到我已经能挣钱养家了,什么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妈妈,我每天都挺高兴的,千万不要挂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帐篷了,我们住上了自己盖的房子。我们管自己盖的房子叫“知青宫”,咱家的小偏厦子,房顶有一处还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过了?是否抹了第二遍墙泥?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已经移住到我为家里盖的小偏厦子里了。阳光照在妈妈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让我给咱家的小偏厦子起个名,我就叫她“母亲宫”。爸爸你千万别生气,这并不证明我心里只有妈妈。而是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家太可怜。自从瘫痪以后,就没晒到过太阳……

  吴振庆的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儿一切平安。望勿挂念。儿现身为一班之长,时时感到就好比像知青大家伙儿们的家长一样。儿一定牢记爸爸对儿的教导,关心知青大家伙儿,胜于关心自己。当然也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

  夕阳西照在小河湾。

  吴振庆持着鱼叉,拎着小桶,沿河边寻寻觅觅地走来。

  他驻足,发现了鱼,举叉——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他兴奋不已地从叉上取下鱼,放入小桶里,继续向前寻觅……

  他忽然又驻足呆立,果然他又有所发现——不过那显然不是鱼。

  他蹲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经受不住诱惑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洗澡——上半截赤裸的身子背对着他,长发瀑散,遮住了颈子,分披在两肩上——是个女的……

  青春的优美胴体,在夕照之下那么动人。

  吴振庆看得屏息敛气。

  洗澡的女知青优美的双臂不时伸展开,用毛巾擦洗着身体,她用毛巾包住了长发。

  她转过身来了,是张萌……

  她朝吴振庆游了过来。

  咚的一声,吴振庆的小桶掉进了河里……

  张萌一惊,立刻缩身水中,仅露头和肩——她转动着头四望。

  她发现了吴振庆,由于意外,而一时愣愣地望着他。

  吴振庆赶紧说:“我……我没看见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哗——一桶水泼在他身上,桶也飞上了岸。

  落汤鸡似的吴振庆一动也不敢动,仍紧闭着眼睛。

  等他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河中已没了张萌的影子。

  他捡起桶就逃,仿佛后面有只猛兽在追。

  晚上,吴振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他想——如果她向连长揭发我可怎么办?她肯定会的!她似乎永远瞧不起我,尽管我讨厌她是假的,可她瞧不起我却是真的……也许她现在还没有去找连长告我的状,倒不如我主动去坦白交待……

  他坐起来了,开始穿衣服。

  韩德宝问:“你怎么了?闹起失眠症来了?”

  一片轻微的鼾声——王小嵩和徐克都睡得很香。

  “我解手去……”

  “撒谎吧?解手穿这么整齐?”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知青宿舍旁是连长住的一间极小的单人宿舍……

  连长也睡得正死,打着鼾。

  吴振庆在一旁叫:“连长,连长,连长你醒醒。”

  他把连长捅醒了。




六十九




  “你?”连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什么事?半夜三更的!”

  “连长,我犯错误了。”

  “明天再说。”连长又倒下欲睡。

  “明天不行!明天交待就晚了!”

  连长一翻身趴在枕上,瞪着他:“有这么严重?那你交待吧,简单点儿!”

  吴振庆讷讷地说:“我……我看女知青洗澡来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可还是被我……看见了。”

  连长哭笑不得:“你给我回去睡觉去!这种错误也来把我搞醒!”

  吴振庆只好走向门口。

  “站住!”连长叫住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抽空组织知青班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后在那条河分个男女界限。不许到远处去洗!更不许到深处去游泳!”

  知青们聚集在宿舍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吴振庆手拿“红宝书”,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咱们学了一遍。为什么要学呢?因为,出现了违反的现象。比如第七条——洗澡避女人,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包括女人洗澡也避男人的意思,还包括男人洗澡避女人的意思……”

  知青们莫名其妙。

  张萌始终望着别处,这时转过脸瞪着吴振庆说:“我理解,尤其包括男人不得偷看女人洗澡的意思,这是下流可耻的。”说完又望向别处。

  吴振庆说:“对,张萌补充得很好。不过这样的不良现象,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萌又转过脸瞪他。

  夜晚,知青们烧荒的壮观场面……

  吴振庆围着火说:“注意,风向转了,别烧着自己!”

  他见火舌扑向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似乎显得有些慌措。

  他跑过去,搂着那人的头跑开了。

  那人是张萌……

  吴振庆很窘地放开了她——张萌也很窘。

  吴振庆说:“你怎么不戴帽子,看,把头发烧焦了吧!发你的手套呢?”

  张萌说:“我不戴!”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我怕别人批评我娇气。”

  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单帽扣在她头上,又摘下手套塞给她:“戴上。我不批评你娇气,谁敢?”

  “班长!班长!”一男知青跑到他跟前,惶惶地说,“班长,韩德宝到营里去取信,现在还没回来!”

  吴振庆说:“那他就是住在营部了。”

  “可是……他骑的那马跑回来了!”

  “你报告连长了吗?”

  “报告过了,连长已经带着人找去了。”

  徐克说:“班长,这一带可有狼。”

  吴振庆说:“少废话!都跟我去找!”

  黑夜中狼嚎声凄厉而长……

  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照耀着火把,手电筒和马灯的光。男女知青们的呼唤声:

  “韩——德——宝——”

  “德——宝——”

  “韩老六!你在哪儿——”

  ……

  一双双脚在“塔头甸”的水沼中踏过。

  郝梅摔倒了,可她一手还高举着马灯。

  王小嵩将她拽了起来:“你那只鞋呢?”

  郝梅摇头:“不知道。”

  王小嵩脱下自己的一只鞋给她穿上。

  郝梅哭了:“我怕……”

  王小嵩说:“别怕……跟住我……别走丢了。”

  郝梅说:“我是怕……他被狼吃了……那我们可怎么对他爸爸妈妈说啊?”

  一声枪响。




七十




  两人不安地循声望去……

  一双双脚走向一起。

  寻找者们终于围拢成了一个半环,各种光亮照向中间。

  韩德宝枕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酣睡在一片灌木草中,有如醉卧万花丛中。

  一女知青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连长说:“这小子,吃槠柿吃的。”

  吴振庆生气了:“他妈的!起来!”

  他狠狠踢了韩德宝一脚。

  连长将韩德宝背了起来,自责地说:“大家也别怪他了。咱们到处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大家伙有责任告诉你们——槠柿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上一小碗,跟喝上二两酒差不多,且后劲很大。有人因为吃得多了醉过一天一夜呢!”

  黑夜中,一行人的身影向连队驻地走去……

  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么?”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呐!”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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