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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太阳-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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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民一笑,命令他说:“快点画,我命令你。”
  周小峰又埋下头画了那么几笔,这才把笔搁下,舒展开双手斜睨着他。“你自己没事就来吵我是罢?”他笑笑,“今天我就让你吵,你这吵事棍。”
  马民递支烟给他,重新换了个姿势坐下,眼睛瞥了下搁在墙角的一只清代的陈旧的木箱,“这一向睡觉不着,”马民红着两只眼睛说,“半晚上随便就惊醒了,早上六点钟还不到就又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人的神经高度亢奋,没有瞌睡。”
  “我喜欢,”周小峰笑着说,“我只唯愿你得神经病,省得你来吵我就好。”
  “就是你这鳖害我认识了彭晓”,马民点上一支烟,吸了口,把脚伸直说,“不然的话我蛮好的。你还唯愿我得神经病,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也不安好心。你真的是个白天唯愿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的杂毛!”
  “你才杂毛咧。”周小峰回击说,“活该!你怕我同情你?我又没要你去爱她,我只是让你们认识,而且还是你自己跑到飞天广告公司认得她的,我又没要你们谈爱!”
  “你不在飞天广告公司,我会认得她!”
  “好罗,是我的错,你怪我就是。”周小峰嘿嘿嘿笑着说,忽然又正经地看着他,“你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那样投入干什么?”
  “你也知道我没有爱情生活,我老婆是个神经。”马民低下头说。
  周小峰不吭声了,望着他,“你现在准备怎么搞?”周小峰见他满脸忧虑,并且忧虑得那么庄重,就用一种正色的眼神瞪着他。
  “彭晓有什么表示?”
  “我觉得我的错误就是不该向她透露自己的底。”马民吐了口烟,“前两天的晚上,我和她在润华茶艺园喝茶,我向她说了我老婆是个神经。他妈的。”
  “你告诉她这些话做什么?”周小峰说,“你未必还准备同你老婆离婚?你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同她谈得这么深!你太投入了。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她今天上午打了我的手机,我本来想约她出来玩,我没约。”
  “我不想一下把关系拉得这么近,而且我觉得我有点把握她不祝她太聪明了。”
  “我倒觉得她就那么回事,什么蛮聪明也不见得,一点小聪明而已。”周小峰不以为然。
  “你上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晓得你下句话要说什么。”马民说,“他妈的,我还从没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比起我妻子,太有魅力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怪事!”
  两个人谈了一气彭晓,马民才拉着周小峰去街上吃晚饭。在饭铺里两人又谈论了一气彭晓,直到吃完饭,两人才分手回家。…
  16
  马民心里最喜欢的是他女儿,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为女儿干。他赚钱,他到处奔波,他宁愿受任何苦,心里总装着女儿。女儿六岁,是学前班的班长,又不懂事又懂事。老师总是在他面前表扬天天,说天天能干,有组织能力(天知道!),时常老师不在的时候,天天就是五十几个小朋友的小班主任。早晨早读是天天领读,中午开门是天天开门,还是班上的“路”队长,在前面喊口令什么的。如此这般,当然天天就显得很可爱。在家里,天天也显得很懂事,自己做作业,自己睡觉,自己漱口洗脸,甚至自己晓得洗澡。马民觉得要是自己同妻子离婚,唯一伤害的就是女儿天天了。
  有一天晚上,马民在家里吃饭,忽然看着在外面玩得脸红灿灿的女儿,“天天,要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你跟哪个生活?”他看着端着饭碗准备吃饭的女儿。
  “妈妈,”女儿说。
  “你怎么要跟妈妈呢?”马民笑着说,“爸爸赚这么多钱,还有汽车坐……”“我要跟妈妈。”
  “那你就会没钱用,你妈妈的工资只有几百块钱,还不够吃饭,你晓得不?”
  “那我就跟妈妈赚钱。”
  妻子不吭声地看着他,两只黄瞳仁眼晴里投过来一片浑浊的光。马民一笑说:“我是随便问问天天,看她到底喜欢哪个。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我最喜欢妈妈。”
  “第二喜欢哪个?”
  “第二喜欢爷爷,”女儿说,一笑,“第三喜欢奶奶。”
  “第四呢?”
  “第四喜欢黄老师和刘老师。”
  “爸爸是第几喜欢?”
  女儿笑了,聪明的样子想了想说:“你要带我到动物园去玩,我就喜欢爸爸。”
  “爸爸不带你出去玩呢?”
  “那就不喜欢爸爸。”女儿说,看着妈妈,“我第一喜欢妈妈,第二喜欢妈妈,第三喜欢妈妈,第四喜欢妈妈,第五喜欢妈妈。就是不喜欢你这个臭爸爸。”
  “我要打你,”马民说,“你不喜欢爸爸罗。”
  “你敢打,”女儿一脸骄傲的神气,扬起头,“老师说不准打人的。”
  “把你的手伸过来,看我打你。”
  女儿就把手伸了过来,马民立即打了她手掌一下。“你怕爸爸不敢打你!”
  女儿回打了马民的手一下,“你怕我不敢打你!”
  “你没有礼貌罗?我一个嘴巴掴死你。”
  “我一个嘴巴掴死你呢,”女儿扬起她的小脸说,脸上是那种天真和得意。
  马民又打了她一下,女儿又回打了他一下。马民又再打了女儿的屁股一下。女儿叫一声“哎呀”,接着说:“我也要打你的屁股。”就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马民的背后,啪啪啪,一连打了马民三板屁股,这才又转身去坐下吃饭。
  “你不怕爸爸是罢?”
  “就是不怕你,怎么罗?”
  “爸爸会狠狠地打你一顿的,你不怕我罗?”
  “我就是不怕你。”女儿昂起脸不畏强暴的样子说。
  “吃饭,”妻子指责女儿说,“饭都冷了。”
  “你怎么罗?没跟你玩。”女儿说,回击她妈妈。
  马民觉得这很好,妻子作为女人太软弱了,看女儿的发展趋势将来一定要比自己的母亲能干。马民就是要把女儿往豁达和活跃的路上拉,把她培养成外向性格的女人,有什么苦恼可以在嚷叫或动作中间消解掉,以免她重蹈母亲的旧辙。马民怀疑女儿身上或多或少埋藏着精神病患者的什么基因,医学书上说,精神病是血液遗传什么的。马民自然不希望女儿是妻子的翻版,所以他一心——甚至可以说是坚决地——把她往开朗的方面引导。马民觉得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才是他的一切。当女儿睡熟后,他晚上回来,喜欢走到床旁坐下,瞧着熟睡的女儿的脸蛋,轻轻抚摸着她那细皮嫩肉的脸和那摸起来手感很有意思的小肩膀,甚至摸抚女儿那圆圆的小屁股。我太喜欢天天了,他对自己说。
  这一天是五月里一个较热的天气,长沙一进入五月气温就开始往上猛增了。一连出几个太阳,气温就直线上升,让你燠热不堪。这天上午,马民到银行里取了一万元出来,又到公司里坐了坐,回到家里自然是十一点多钟了。女儿天天也放学回来了,可是只穿着让马民惊讶的三角短裤。尽管天热,可是还不足以“卸妆”到这种程度。马民身上还穿着长裤子和鳄鱼牌长袖衬衣并系着金利来领带呢,而且并没感觉到热到哪里去。
  “哎呀,”马民盯着女儿娇小的身体和光光的胸脯,“哪个批准你打赤膊和只穿着短裤的?快穿上背心和健美裤,我命令你。”
  “热,我热。”女儿说。
  “你慢点感冒了就危险了。我命令你穿背心,你不穿我要打人,快点。”
  “我就是不穿。”
  “哎呀,我真的管你不住了?”马民说,“爸爸不跟你开玩笑,会要打人的埃”“我不穿,我热。”女儿说。
  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马民瞧着妻子,“你怎么批准她打赤脯?”
  “是她自己脱的呢,我没要她脱。”妻子解释说。
  “你要挨打了,你还不穿你真的要挨打了。”马民警告说。
  女儿还是有点怕马民的。马民不是没打过她。有一次,马民在家里同几个朋友打麻将,女儿在一旁瞎吵,要她睡觉她不睡觉,马民火了,把她提起来,做出恶狠狠的样子把她往床上一丢,接着按着她的腰,在她屁股上打了让她知道疼的几板。马民后来很过意不去,倒不是别的,而是他觉得不该对自己的女儿发气。他那天输了三千多,所以他对女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女儿穿起了背心,当然还穿起了裙子。
  “爸爸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哪个要你为我好罗?”
  马民见她穿起了背心就不生气了。“爸爸就是要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你走罗,莫回来,你只管在外面。我不看见你还好些。”
  “我就是要你看见我,好气死你这个小屁股。”
  “我才不气呢,我懒得气。”女儿说,骄傲地扬起了脸。
  “你这个臭班长。”
  “你这个臭爸爸。”女儿寸土不让地还击道。
  “你这个烂班长,没用的班长。”马民逗女儿说,“晚上睡觉还讲梦话的班长。”
  女儿最不喜欢听爸爸说她晚上睡觉讲梦话,她以为那是世界上最丑的事情。“没跟你讲话啊,哪个理你罗!”女儿横了眼马民,“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
  “你不喜欢爸爸,那你就是个坏班长。我告诉你们黄老师,要她撤了你的班长。”
  “你去告诉,反正黄老师不会听你的话。”
  “你们黄老师听哪个的话?”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马民这样逗女儿,很开心,接着吃饭,妻子做的饭菜没有一点味,但马民还是吃了。“你没有一样菜放辣椒,”马民责备妻子说。
  妻子回答:“天天吃不得辣椒。”
  马民有点火,他瞪着妻子说:“应该培养她吃辣椒,你晓得不?
  我之所以不喜欢在家里吃饭,就是因为你炒菜不放辣椒。”
  妻子脸色一惊小声说:“天天吃不了辣椒。”
  马民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他抽了支烟,就躺到铺上睡觉去了。…
  17
  马民做了一个梦。马民午睡是从不做梦的。他平常午睡的时间总是四十分钟的样子,有时一个小时,有时只是坐在车上打一个盹就可以了。马民睡午觉的习惯是他那个以酒为友并喜欢发号施令的父亲从小培养的。他的父亲喜欢睡午觉,当然就希望儿子也躺下来睡午觉,于是就养成了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下,下午才不会脑壳疼的习惯。马民在这个午睡里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因考试只打了七十几分,被父亲勒令跪在门坎上的事情。他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男人,年轻时候是梦想当诗人的。他母亲就是倾慕丈夫的才能,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交给了他。那时候他还不喝酒,还没被打成“右派”,他们结婚一年后,因嘴巴爱说话,而且说话的口气总是把矛头直指他的那个唯我独尊的领导,于是这个自以为满腹才干的年轻人,自然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从此就阴着一张疙疙瘩瘩的马脸,一蹶不振了。
  当马民长到能记事时,他的父亲呈现在他眼里的形象就是酒鬼加法西斯主义者了,动不动就是拳头打下来,落在他身上还真有点份量。小时候马民最害怕的就是父亲,这个在世人眼里东倒西歪的男人,在马民眼里却是一尊神。他的一双鼓鼓的乌龟眼睛不但让马民害怕,还让马民的母亲也害怕。在父亲的嘴里,母亲的名字是“刘扫帚”,所谓“扫帚”,当然是倒霉的意思,父亲认为自从和这个女人结婚后,命运之神就没对他笑过。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不就是他结婚一年后的事吗?马民读初中后,父亲嘴里还在念叨这事,认为他命运不济是妻子命里的“扫气”(晦气的意思)带来的。马民梦见自己跪在门坎上,低着头,父亲却坐在房里喝酒,苦皱着脸。他跪了很久,直到父亲把酒喝完,才叫他起身吃饭,而这个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父亲睁着两只猩红的眼睛瞪着他,厉声说:“以后认真读书不,你说?”马民说:“我认真读书。”父亲指着他的鼻尖说:“我只警告你,你期末考试没有九十分,看我不打断你的脚。滚开去!”马民就走开了,马民的膝盖已经跪肿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母亲含着泪看着他吃饭,马民眼睛里也含着泪,母亲对他说:“快点吃,吃了好睡觉,明天还要上课。”马民吃完冰冷的饭——马民的母亲本想跟他热饭,父亲严厉地阻止了,打水洗脚,裤子挽到膝盖上时,好几处地方都红红肿肿的,手触上去就觉得钻心地疼。母亲见他含着泪不说话,就对他说:“好好读书,不然你爸爸打断你的脚的。你只晓得打篮球,你爸爸说打篮球没用。你爸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呢,不是打篮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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