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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的恋情 作者:陈武-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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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罗大佑
  我父亲骑着笨重、结实的大国防牌自行车,跑了三十多里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从他上班的供销社,来到我念书的石湖中学。看得出,我父亲骑得很急。他是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们班教室的窗口。
  我父亲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在目光搜寻到我的同时跟我招招手。
  在操场的单杠下边,我父亲带着一种诱惑的口气,问我,你想继续念书,还是想当工人?
  这是一九七九年秋天,我刚刚读高中一年级。我成绩不好,可以说很差,是我父亲托人走后门才勉强继续读书的。对于父亲在我厌倦读书的时候,突然抛出的诱惑,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毫不犹豫地说,想当工人。
  就这样,我来到了植物园。
  我父亲托人把我安排进植物园之后,又托人送给植物园崔园长一桶蜂蜜。我父亲说,崔园长外号叫崔大个子,是个很不一般的园长。我不知道怎样的很不一般,但是父亲那种特别的口气,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果然,崔园长的身高有一米九,皮肤像山芋皮一样红里透紫,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很不一般”,他像我们植物园生活区大院里那座高大的锈迹斑斑的水塔,或者说,他和水塔,如同亲兄弟一般。他一边喝着黑红色的水(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自制的一种药饮,长年饮用,可以强身健体) ,一边眯着眼看我。他费力地眯眼,似乎把目光聚小,聚成一条坚硬的线,来穿刺我的心脏。他就这么盯着,看了我一小会儿,我都被他盯得发虚了,腿上的肉抽搐了,他才点点头,露出牙齿,跟我一笑。接着,便端起那只超大的玻璃杯,喝口黑水,喉咙里“呼嗵”一声。这是他认可我了吗?
  我父亲的一桶蜂蜜没有白送——崔园长心里还是有数的,他一边挖鼻屎,一边喝水,“呼嗵”一声之后,他说,待着也待着,来了,就上班吧,我带你去找老丁。
  就这样,崔园长把我安排在相对轻松的药材研究所。老丁,就是药材研究所的所长。
  还是让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的植物园吧。植物园在我们县城的西南方向,县城和植物园中间,隔着碧波浩渺的西双湖。从湖的这一边,沿着高大的湖堤骑车半小时,到湖的那一边,就是我们植物园的地盘了。植物园的面积有七八百亩,水洼、坑塘、高岗遍布其间,除了种植各种稀有树木,如麻栎、水杉、广玉兰、楸树等等而外,还有许多金银花、木瓜、无患子等药用植物,当然,各种便于人工种植的草类、藤木类药材,我们植物园也是应有尽有。植物园一共十几个人,却分两个研究所,即园艺研究所和药材研究所。园艺研究所负责培植雪柏、扁柏、竺柏、月季、玫瑰等观赏花卉树木。而我所在的药材研究所,其实并不负责研究,所谓研究,只是干一些种植、收割和晾晒中草药的工作。我们的所长,也只是相当于一个生产队长的角色。
  而事实上,我们的所长丁家干此前也的确干过生产队长,还干过大队的民兵营长,这个脑袋上和腿上分别有五处枪伤的家伙,第一次见到我,就看我非常地不顺眼。他一条腿半跪着蹲在地上,用一只白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白眼睛看着一片益母草,嘴上噢一声,对领着我去的崔园长不卑不亢地说,来了好,多一个人多双手,干活呗。
  我上班第一天,是收割益母草。益母草,只有很小的一块,丁家干他们已经干了一会儿了。崔园长把我交给丁家干就走了。丁家干不像崔园长那么打量我,他把镰刀往我脚下一扔,说,割吧。
  我们四五个人,一会儿就割完不到一亩的益母草了,还把附近岗堆和杂草里的益母草也找了出来。休息片刻之后,丁家干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的草窝里,踏上一只脚,辗一下,对我说,这是你割的茬? 太高了,根部也是药,浪费了。以后多学着点,人咋做你咋做。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而一个头上顶着红方巾,下巴上有一块红胎记的女园工,为我抱不平了。她说,人家还是小孩子,刚下学堂,第一次割成这样,不孬了,是不是老杨?
  那个叫老杨的,笑笑眯眯地点点头。
  但是丁家干并不赞成他们的话,说,我像他这么大,都上朝鲜打美国鬼子了,身上中了好几枪,死都死过好几回了,哪像现在的青年,屁事都做不好!
  那是你,老杨说,你上过朝鲜,还能让人家现在的青年上朝鲜啊?
  丁家干歪着头,还是气咻咻的。
  不过,他们的话,还是起了点作用,影响了丁家干,他说,好吧,老杨小胡替你讲情,我就不说你了,以后,多带点眼,勤快点就行了。
  下午我们去东园收白蒺藜、地肤子、黄花蒿和小鬼针,你呢? 你干什么啊? 丁家干用镰刀指着我,一只白眼望着我,另一只白眼望着别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小陈,就是你,叫你小陈哩,还不习惯不是? 你就不去东园了,那里蛇多,水老鼠也多,这样吧,下午你来翻晒两遍吧,这些都是药材,要勤翻勤晒,带着一股太阳味装包才是好药,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叫小胡的女园工也对我说,不要翻乱了,翻乱了,往后就不好打捆了,也不好铡成药材了。
  我又跟她点点头。
  小胡对我笑一下,很友好,我心里立即就对她有了依附感,觉得她比姓丁的好,还有老杨,他也比姓丁的好。
  然后,我们就下班了。
  走回园部大院,他们都散了,没有人关心我,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园部办公室的门口,有一个女孩小跑着过来,对我说,小陈,这是你宿舍钥匙,你宿舍在那边,你过来,我指给你望望。
  我知道这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女孩姓张,崔园长叫她张会计,早上在办公室时,我就见过她了。崔园长在领我去找丁家干的时候,我听到崔园长安排她帮我腾出一问宿舍。她现在,一准是把我的宿舍收拾好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接过张会计给我的钥匙时,感到不好意思,也许是她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总之,我觉得脸上有些火突突的,一定是脸红了。我对我的失态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跟着张会计,从园部办公室拐过来,向北走了十几米。张会计身上散发着一种香水味,我从未闻过女孩身上的香水味。我突然地想到,改天换地了,不一样了,上班的感觉,和上学的感觉大相径庭,上班的地方,有香水味,有中草药味,而上学的教室里,什么味都没有。
  张会计指着北边的一排红砖瓦房,说,看到没有,从东边数,第三间,就是你的宿舍,我帮你拾掇差不多了,还帮你找了碗和筷子。食堂在那边,看没看到? 那是水塔,水塔前边就是食堂,十二点开饭,晚饭是六点,早饭我没在这里吃过,可能是七点到七点半吧,反正,你听到打铃声就可以去了。你等会儿上我这里买饭菜票,要是没钱,我先借给你。对了,崔园长要我告诉你,你工资是二十六块钱一个月,试用期三个月,以后就能拿三十五块钱,星期天正常休息,要是加班,工资另算。
  我接连地点头,接连地说好。二十六块钱已经很多了,已经是大钱了,何况,要不了多久,就能拿到三十五了呢。
  张会计跟我灿然地一笑,说,好了吧?
  我忘了说好,也忘了说谢谢,我有些激动,也有些想入非非,我觉得张会计很像我的同学侍红。待我想起来要谢谢她时,她已经转身走了。张会计的笑,真的让我想起我们班的同学侍红。侍红也会这样笑,无端的,灿然的,很美好。她的脸形、嘴角、眼睛,包括她的身高,和侍红简直别无二致,只是她比侍红要大几岁吧? 大几岁呢? 我看着张会计的背影,觉得生活真是有意思,让我在这里碰到另一个侍红。
  我站在属于我的宿舍里,发呆。我的宿舍是一间挺大的屋,后边有一个大窗户,窗户外就是一片我叫不上名目的药材( 或者灌木) ,隔着这片药材地,就是一道院墙。我知道,院墙外还是我们植物园的地盘,那里有荒地,有水洼,有坑塘,有沟壑,也有人工种植的中草药和各种荆棘、树木、竹林、藤蔓。我看一下我的宿舍,白灰墙上有一些形迹可疑的脏斑,有一张床,床上用品都铺好了。我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印着“植物园”三个红字。墙根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有一把椅子,桌子和椅子上也漆着植物园的红字,椅子上放着一只脸盆,桌子上是两只碗。这些东西,都是张会计帮我整理的。我这就算上班啦? 这就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我昨天还是高一的学生,今天就成植物园的工人了。我有些疑惑,有些兴奋,也有些迷惘。我简单地回忆着上午的工作,感觉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愉快。别人对我怎么样,目前还看不出来,我们的所长丁家干对我似乎并不友好,他也不像一个友善的人,怪怪的,阴阴的。我以后就要在他的手下工作了,他会一直都这样吗? 我心底里多了一丝担忧。好在小胡、老杨,还有张会计,给我的印象不错。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丁家干不在。老杨一边吃饭一边讲他,说,丁所长笑死人了,在新来的小陈面前吹牛,吹他在朝鲜的事,吹他身上的枪伤,嘴唇都要吹破了,我想问他,你在朝鲜搞女人的事,怎么不吹吹? 被部队开除了,他不讲给小陈听,专讲身上的枪伤,哈哈。丁所长呢? 不在了吧? 又到小崔庄去吃独食了。
  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大家听了老杨的话,都哄哄地笑了。
  小崔庄有野食,谁不想去啊。有人跟着说。第二章  看电视
  进一步证明丁家干对我的不友善,是在晚上看电视的时候。
  植物园园部有一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电视在那个年代,可是个稀罕物,我是第一次见到它。我对它充满好奇和敬意。还是在白天时,我就看到它了,它长着两根长长的闪闪发亮的天线,像某种珍贵的仪器,被供奉在办公室墙报栏前的桌子上。可惜的是,桌子并不是电视机所专用,还放着两只铁壳热水瓶、几只布满茶垢的玻璃杯,在不苟言笑的崔园长起身去倒水时,我真担心热水瓶或者玻璃杯不小心会把电视机碰坏。这个担心持续整整一个下午,让我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
  晚上就要看电视了。我是在翻晒益母草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在河那边说的。
  这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河对岸的,毫无预兆,我就听到她大声地喊丁家干了。她喊道,丁所长,丁所长,告诉我晚上看不看电视? 我只听到女人喊,却没听到丁所长回答。那女人又喊,丁所长,丁家干,你驴日的耳朵叫驴毛塞死啦? 电视你看还是不看? 你吭一声啊,你他妈不要装死! 老丁,丁家干,我看到你了,对你说老丁,晚上我们去看电视啊,你别藏着掖着。我踮起脚尖,望望河对岸的女人。女人很胖,磨盘一样的大圆脸,她也在向我这边张望。
  她也看到我了。她惊讶地说,噢哟,认错人了,不是老丁啊? 女人跟我抱歉地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了,她肥胖的身影在树丛里一跳一跳的。由于是她透露晚上要看电视这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所以我对胖女人充满好感——即便是她把我认成了丁家干。
  我非常地兴奋,上班第一天,就要有电视看了,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啊。尽管,对植物园的工作,我有些不太满意,我觉得种植和收割药材这样的工作,不像一个工人干的,倒像是村里的农民干的——这和农民干农活,又有什么两样呢?但是,即将要有电视看,可不是农民能够享受得到的。想到这里,我的坏心情马上消失了。
  可是,晚上看电视时,我的坏心情跟着又来了——丁家干让我出尽了洋相。
  丁家干掏出身上的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搬出了电视机。我看到白天跟我们一起干活的小胡和老杨把桌子也抬了出来。他们把电视机安顿好之后,接上电源,打开开关。但是,屏幕上出来的并不是我期待已久的人像,而是遍地雪花,并伴随着吱吱沙沙的噪声。我正焦急着,丁家干从屁股后边拔出一把老虎钳,往电视上一戳,把调台的旋钮拽出来,把老虎钳的尖嘴再戳进去,咔咔咔地转动着。丁家干的动作吓我一跳,我真担心电视机会被他拧成碎片。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我听到有人说,好了好了。我看一眼身边,惊异于一转眼就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坐在地上,坐在石阶上,也有坐在板凳上,大部分是小孩、妇女和老人。丁家干歪着脑袋看看,他看到屏幕上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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