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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逆流成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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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块钱。
    除去水电。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块。
    她抓出三张一百块的,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易遥的房门,“打开!”
    易遥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易遥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张钱拣起来,“你不欠我,你一点都不欠我。”
    易遥把手上的钱朝母亲脸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并不是易遥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小摊上那块“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好象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门外,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
    10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做完广播体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齐铭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易遥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一百块就可以睡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词语的下作和污秽。
    齐铭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游凯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凯回过头看到齐铭,不再说话。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拉着那个男的走了。
    齐铭面无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复地搓着,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就像是无数饿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讨饭”,这是易遥曾经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脸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层厚厚的白屑来。
    齐铭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最后一个h因为太用力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一连划破了好几层,墨水晕开一大片。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ch。婊子。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没有什么人。
    易遥和齐铭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头顶是缓慢移动着的铅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个,”关掉水龙头,齐铭轻轻盖上饭盒,“问你个事情。”
    “问啊。”易遥从带来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洁精。饭盒里扑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钱吧……”
    “你知道了还问。”易遥没有抬起头。
    “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吗?”声音里的一些颤抖,还是没控制住。
    关掉水龙头,易遥直起身来,盯着齐铭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你什么意思?”易遥拿饭盒的手很稳。
    听到流言的不会只有齐铭一个人,易遥也会听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齐铭听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的是,齐铭也听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说完易遥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齐铭脸上泼过去。
    “你就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一样的!”
    11
    在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给她喝。
    你情愿为了她骑车一个小时去买验孕试纸。
    你情愿为了她每天帮她抄笔记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样的,你也情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婊子。
    12
    易遥推着自行车朝家走。
    沿路的繁华和市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电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机场的平行电梯上,被地面卷动着向前。
    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发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发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13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发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发出热辣辣的痛感。
    悲伤逆流成河第二回
    14
    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雾……
    就像十四岁的齐铭第一次遗精弄脏了内裤,他早上起来后把裤子塞在枕头下面,然后就出发上课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着早上的裤子去厕所。遇见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涨红了脸。
    母亲看他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接过来。却意外地被齐铭拒绝了。
    “你好好的洗什么裤子啊,不是都是我帮你洗的吗,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亲伸过手,“拿过来,你快去看书去。”
    齐铭侧过身,脸像要烧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走进厕所把门关起来。
    母亲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哗哗声,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齐铭从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亲站在客厅的过道里,望着自己,脸上堆着笑,“傻小子,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啊。”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血管里流进了心脏,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咙发出难过的痒。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个蚊子块来。
    “没什么,我看书去了。”齐铭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很不舒服。
    “哦哟,你和妈妈还要怕什么羞的啦。以后还是妈妈洗。乖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
    齐铭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
    门外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又高调又清晰。
    “喂,齐方诚,你家宝贝儿子变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呀……”
    齐铭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膜,像极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带着热烘烘的油烟味,熏得心里难受。
    之后过了几天,有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和几个中年妇女正好也在门口聊天。齐铭拉了拉书包,从她们身边挤过去,低声说了句,妈我先去上课了。
    齐铭刚没走远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听说你儿子哦~嘿嘿。”阴阳怪气的笑。
    “哦哟,李秀兰你这个大嘴巴,哪能好到处讲的啦。”母亲假装生气的声音。声音装得再讨厌,还是带着笑。
    “哎呀,这是好事呀,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哈。”讨厌的笑。
    “现在的小孩哦,真是,营养好,想当初我们家那个,16岁!”一个年纪更长的妇女。
    齐铭把自行车从车堆里用力地拉出来,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车子。
    “哦哟,害羞了!你们家齐铭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这么不正经。”母亲陪着笑。
    齐铭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个炸弹,轰得一声世界太平。
    转出弄堂口,刚要跨上车,就看到前面的易遥。
    “你的光荣事迹,”易遥转过头来,等着追上来的齐铭,“连我都听说了。”
    身边的齐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撞到边上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一连串的“哦哟,要死,当心点好伐?!”
    易遥有点没忍住笑,“只能说你妈很能耐,这种事儿也能聊,不过也算了,妇女都这天性。”
    “你妈就没聊。”齐铭不太服气。鼓着腮帮子。
    “林华凤?”易遥白过眼来,“她就算了吧。”
    “起码她没说什么吧。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虽然14岁,但是学校生理课上,老师还是该讲的都讲过。
    “我第一次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觉得‘完了’,我很快地骑回家,路上像是做贼一样,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个骑车的小姑娘好朋友来了。结果我回家,换下裤子,告诉我妈,我妈什么话都没说,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柜拉开抽屉,丢给我一包卫生棉。唯一说的一句话是,‘你注意点,别把床单弄脏了,还有,换下来的裤子赶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遥刹住车,停在红灯前,回过头来说,“至少你妈还帮你洗裤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爷。”
    易遥倒是没注意到男生在边上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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