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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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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什么呢?

  我在看有多少字,你能赚多少,我又能从中拿到多少。

  我笑。

  文学永远是我和继父之间最安全的话题。我们可以从彼此戏谑到推心置腹。

  海伦,说吧,你到我家来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公事公办的样子。

  大鼻子犹太爸爸啊,难道我就不能单纯地来看望一下你吗?

  晚上十一点钟,单纯地来看我?海伦,你就直接说你和你妈妈又怎么了?

  关于我的男朋友,是的,我们是有问题,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这是最重要的。可是我妈咪她就不知道这点,她也想让我开心,但是她不想让我决定什么能让我开心。

  你妈妈只是在保护你。

  我知道。

  她不想让你受伤。

  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自己知道这次是对的。大卫,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对的?

  他故意露出羞愧而滑稽的表情:向一个有过三次婚史的男人咨询婚姻,你真的是找对人了。

  我自问自答:他会离婚的,他答应我的。而且我需要他离婚,给我希望。

  你错了。

  关于他离婚吗?

  不,关于希望。希望是自己给的。

  很快就证实我妈妈是正确的。而我就是不能接受她是正确的这个现实。他是来美国找我了,只是他告诉我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是没有完成。我承认他是否一个人对我很重要。我需要证明我妈妈是错的。

  他握着我的手,好让我知道他的无奈和矛盾:问题不是我不想完成它,而是我太太可能患了乳癌,现在还不知道。

  我得到暗示:如果他太太没有患乳癌,他就向她提出离婚,否则他就必须留在她身边。我沉默了很长时间:如果你有别的地方要去,你就去吧。我把手收回来,收得很迅速,尽量不让他觉得我有多么的优柔寡断。


第二十八章 我看到了一颗犹太灵魂(2)


  海伦,请你再重复一遍。

  他当然听见了我的话,但他觉得应该给我一个机会把话收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谢谢他的机会了。你需要我说出来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听着,如果她平安无事……他又伸出手来握我。他认为自己是一动不动的,但我感觉他的手心有了轻微的松弛。

  我说:已经没有如果了。

  你说什么?他笑笑。他认为我这样假装坚强是孩子气的,甚至是愚蠢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探查、挽留、遗憾、眷恋,一一传给对方。当我们这样手握着手走在上海外滩时,让我们误以为我们都很无辜,无辜地享受得起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无辜地坚信相爱中的人有什么过错。现在回到了我们熟悉的环境,那种混沌的无辜失去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将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维持下去。

  回忆起在上海相识相知的日子,我们交换了一个会心且衰弱的微笑。像是笑一段童年往事。那种笑只属于穷途末路的情侣;那种笑让我们确定一切已经事过境迁了。不是吗?人们只会对自己孩提时代的往事有如此缅怀和坦诚的笑容。因为它的久远和幼稚,人们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而且纠正。

  我说:我们可以这样下去,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但我不只是我,你也不只是你。

  你要我离开吗?

  不想,但这会是最好的方法。

  我们再次分手,两人都用了一股内力,一股不让对方察觉的力量,渐渐地从对方的手心挣脱。我们持续地握手,再持续地分手。什么都在这之间了,回答已是明确的了。我们作为恋人向对方追探的一切,对方一一作了回答,自己也一一作了交待。奇妙吗?手具有大量潜语,而且非常诚实。无需再用嘴巴去绕弯子,讲一些虚情假意的话去哄自己,也哄别人。

  我们都感到一阵的轻松,却不敢去承认这种感觉。同时我得知,他和我大概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把我当作一个特别亲切的人,期待着一场意外的温情。

  我带着受伤的爱情去找大卫。有时候我感觉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外惟一理解我的男人。他缓缓地半起身问我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说我喝可乐吧。他说你的选择是在可选择之外的,我这儿没有,那是年轻人喝的玩意儿。我说那我就什么也不喝了。然后忙叫他坐着别动:我来帮你。他动作加快:不用,你这个不喝茶的年轻人,会把我的茶糟蹋的。我说:为什么老人都喝茶?你年轻的时候喝不喝茶?他说不。我笑道:怎么回事?一天你觉得自己老了,你觉得自己得喝茶了。他喝的不是超市里五美金一大包的立顿茶包,是正宗的毛尖,看着茶叶一点一点地化开。一个懂茶道的人。

  我要出一趟远门了。

  又要走了?去南极吗?

  我想了想,说我要去中国。又说我要回中国了,自己心里一沉,本来还没决定的事情现在倒好像已成定局。大卫,你知道我在美国的时间并不多了。

  大卫定定地看着我:你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看,我们都老了。时间都不多了。

  大卫,你还记得我妈妈的那本私人帐户吗?

  我知道大卫从来没有忘记,说“还记得”,言下之意是他曾经遗忘过,那是对他的尊重。我说:其实她是为了替我爸爸还债才动了那钱。

  我知道。我去银行查的。对不起,我是比较计较钱的问题,你妈妈和我常为这吵架。她偷偷地存私房钱,还寄给她的前夫,你要搞清楚,她把我的钱,或者说我们的钱寄给他的前夫?!这种事情我真接受不了。最重要的是她还背着我干。她至少应该和我商量,我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他说,我有时候真是不了解她。

  我也不了解我妈妈。我说。

  我想大卫和我真的都不了解我妈妈,这其中很大的原因在于我们不了解我妈妈或者说他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我记得某一个黄昏,妈妈站在后园的绿叶鲜花中,夕阳将她的脸照得朦朦胧胧的,头发灰白一片在夕阳的照耀下云朵般地飘着。她面朝东方,望着某处,那是我永远无法进入的茫然。我叫了她一声,她缓缓回头,从极深的思虑中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而我却看到一种伤痛,我说不好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也说不好伤痛在哪里,却明显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周围的鸟语花香顿时全哑了声、败了色,我突然意识到她是站在一个舞台背景上,四周附着沉重的黯淡的历史。

  但我希望我妈妈幸福。我又说。

  那就表现出你希望她幸福的样子。

  我叫:我又做什么了这次?

  他说:问题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什么都没做。


第二十九章 我希望自己做出相反的决定(1)


  我想大卫是对的,我从来没有刻意为我们母女关系做过什么,除非向妈妈要钱的时候。

  回到家里,出于羞愧,我对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不满与抱怨,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只觉得我怪怪的。我们都没有去谈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小心地避开了。有火炉看,我们可以不必大眼瞪小眼;有茶水,我们不必一定说话。

  我们以为这样呆在一起,就可以把这些年的吵吵闹闹的不和不被追究地这么蒙混过去。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它的距离没有消失,只是转变为成年人形式的冷静。岁月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道桥,坚固得像金门大桥。我们经历了相互的亏欠和感谢,救济与索取,一切之后,局面形成了。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心里酸酸的,觉得自己与妈妈真正和好是不可能的。我们沉默着。沉默的时间越久,气氛越尴尬,我们两人也就越显得胆怯,对气氛回天乏术。我明白妈妈和我一样的心情:太多的遗憾,没有可能弥补了。

  没话说的时候,我就摆弄自己的手指。十指尖尖,像新剥的葱。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手一眼,好像它们是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问:你现在还弹琴吗?

  我学了十几年的钢琴,虽不断地拜师学艺,而且请的老师都很好,但奇怪的是我的钢琴始终不能进入境界。妈妈曾经天真地问我的钢琴老师,我的女儿能不能成为钢琴家?可怜的老师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幽默的问话,最后只能送给我妈妈一句名句——只要音乐在,我们就不能说没有希望。

  我现在用这手写东西。我说。现在我的文学之路也走得不平坦,而且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平坦的未来。我就接着聊起我现在正在读的书,但不知道如何对她说我正在写的书,那对我才是重点。她也没有说她读了我的小说,她也不对我的作品做任何评价,但是我感觉她是看的,而且看得比谁都认真。

  我说起爸爸的死,妈妈没有回应,那样静着。好一会儿她对我说起我是怎么生的。你那个能闹啊,大家都以为会是儿子,结果是个女儿。你奶奶有点失望,可是我喜欢女儿。女儿跟妈妈贴心埃这时,我们无意中四目相望,都为事与愿违的结局别扭。她认真地说起我出生的情形,我的样子、形状、颜色、体重、声音。我如何真正意义上占据了她的身体,又如何浴血奋战杀出她的身体,如何的分裂。我们母女二人如何从半夜拼搏到第二天清晨。

  爸爸告诉我你曾经帮助他还债。我突然冒出一句,很唐突,可话一出口,我知道它早就在舌尖等得不耐烦了。

  她微微点点头,但是她的表情明显告诉我她不想谈这件事情。

  如果妹妹在,该有十五岁了吧。很显然,我又挑起了一个很坏的话题。其实我常常在想,如果妹妹在的话,她一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母亲。妈妈在我身上的失误都可以在下一个孩子身上纠正。有时候我真希望我能有个弟弟妹妹,这样妈妈就不需要把希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她没有作答,反说起我的中文很好,看来有语言环境就是不一样啊,一下子就长进了。

  我说:其实学语言要有斗志,要有目标,像你们当年学英语为了托福,为了出国,所以掌握外语比较快。

  她笑笑:有道理。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为了自己不孤独。

  她没有接我的话。这种话是很难接的,尤其在亲人间。妈妈起来拿水果,她佝起的身体曲线柔美。领子空出了一个大当,我又无意中注意到了她的乳房,还是很好的一对乳房。不是西方人一味讲究的硕大,是东方女人谦虚地略略下垂的真材实货,像丰收的果实。那种弧度那种形态,从少女到为人妻为人母所蕴含的激情与爱意,那种慷慨只有这样的乳房才拥有。

  我的眼睛像又黏在她乳房上,像我十二岁那年初来美国时一样。我的眼睛嘴唇正在出动去接近那双乳房,感受那份激情与爱意。婴儿感觉世界不是从眼睛开始,而是嘴唇。从吮乳开始,从母亲那里开始。母亲那里有充分的养料:奶水和童话。

  吃点水果吧,她说。她把我的嘴唇从她的乳房上强行地推开,却推不开我婴儿期对它的留恋。

  我们已经不能像我十二岁时那样抚摸,我们只能用目光抚摸了。我希望自己能再次躲入十二岁的形骸里,再次来过。

  妈咪,我要回上海了。

  其实说这话时,我是希望知道妈妈的态度,如果这次她希望我留下,我会的。可妈妈却问:日子定了吗?

  日子还没定,我却在心里定下了日子:快了,就是一个星期后。我是希望给妈妈造成一种紧迫感以逼出她的态度。

  她没有,她对我说: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就去做吧。

  我不明白她。她是对我过于失望,根本不需要我在身边,还是不想左右我的决定,让我自由选择?我真的不明白妈妈,只是看着她拿着线头穿针眼,对着火苗,没有成功,她换了一个方向,对着灯光,再试了一次,仍然没有成功。我接过她手头的针线盒。她这时也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老了”的那种笑法。我心头猛生一股疼。人生哪怕再多的遗憾,她也没有多少余生去弥补了。

  我突然说:妈咪今晚有空吗?我们可以去听场音乐会。没想到妈妈对我的建议那么吃惊,像承受不了一样,音乐会?我说:对。你和我?对。你又缺钱了吗?没有。那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也没有。

  她的目光更加怀疑,在灯光之下,她的皱纹细细地紧绷着,眼睛里倦怠的红丝微微提防着,像面对着一场阴谋。

  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人去听场音乐会不错。

  她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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