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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仓忙道:“她都求公子写了信函,自然是打算投奔祝先生。”
楼小眠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我被送往朔方城,必定九死一生,执意追随我从京城一路至此,陪我受了许多罪,从不曾喊过一声苦,却突然说不想在这里等死,想逃出去,想活下去……倒也稀奇!”
郑仓不敢抬头看他,“哦,阿曼到底年轻,年轻啊!”
楼小眠道:“嗯,我也盼她活下去。如今,她该找到木槿了吧?”
郑仓猛然抬头。
楼小眠眸光流转如幽潭,却微染了春日的煦暖,“仓叔,其实她和你商量过吧?她还故意和我要祝先生的荐信,好去我疑心。”
郑仓讷讷道:“小今……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楼小眠笑了,“我跟花解语分析过厉害关系,花解语绝不敢向小今说明身世。那么,小今凭什么相信她说的话?但不论信不信,她肯定会将花解语护下,花解语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郑仓的脸色便更难看了,黑黄里泛着紫,不胜沮丧。
楼小眠虽如此说,目睹着断裂的如意,却又有些不安。
他轻声道:“便是……嗯,便是花解语能用什么法子让小今信了此事,小今又能如何?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奔这里来救我吗?她首先得要掌握兵马呀!她虽是大吴皇后,可无权调兵,皇上知道她前往江北,必定也会全力阻止;萧以靖很可能已经知道小今身世,也会拦着她,不会让她调拨蜀兵。她是聪明人,只想救我,不想送命,大约也只给去缠着她的五哥了吧?萧以靖何等机警,自然有法子稳住她……”
他蹙起了眉,低不可闻地叹息:“其实……其实我也盼……能再见她一面。”
刮擦着肺腑般的咳嗽里,又一口鲜血吐在了舆图上。
不再是星星点点的血珠或血沫,而是带着血块的一大团,在标着“丹柘原”的那一处颤巍巍抖动。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落叶般的无力,仿佛随时能被一阵狂风刮去,无影无踪。
郑仓定定地看着那碗纹丝未动的粳米粥,顷刻间像又老了十岁。
他的眼底慢慢滚出了泪,沁湿了树皮般满是褶皱的枯燥皮肤。
-------------月沉沉,几回好梦随卿去---------------
吴宫。
夜已深,蝉儿亦歇了一天的喧闹,偶尔有被行人惊却动,“吱”地叫一声逃去,周围便归于静谧。
许思颜从涵元殿出来,在宫人随护下走向后宫诸殿。
远远瞧见瑶光殿灯火通明,他不由唇角微扬,顿时神清气爽,抖落一身疲惫,快步行了过去,竟将宫人甩到后面。
王达忙提了灯笼追上来,“皇上,皇上……”
许思颜脚下未顿,只向他微微转过脸,“嗯?”
王达额际已急得冒出汗来,低声道:“皇上莫非忘了,是皇上前儿吩咐,瑶光殿入夜后都要点上灯火,就如皇后在宫里时一般。”
许思颜蓦地顿下身形,遥遥看着那灯火,慢慢道:“哦……皇后并不在宫里……”
木槿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可他每每处置完那些纷繁冗杂的军政大事,第一反应还是要尽快赶回瑶光殿,去看他的小皇后,捏捏她圆圆的小脸儿,听她温软的劝慰或娇嗔的责备,躺在她时常卧着的那张软榻上,喝一口热热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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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客心,平生谙尽恶黄昏(二)【4000】
更新时间:2014…4…3 0:41:39 本章字数:4354
人生至此,便是福德圆满,再无所求。
这些日子回后宫的时候晚,每每抬眼瞧向瑶光殿,都是漆黑一片,却让人心里也随之漆黑如墨,沉得一阵阵往下坠。
前儿忍耐不住那空虚,他便吩咐王达,让瑶光殿每晚照旧点灯。
果然,远远看着灯光,他更感觉木槿已经回来了,木槿正斜欹于软榻上,百无聊赖地等他过去,似怨似怒地瞪他,然后抱住他……
他好似把自己给骗了,骗得好苦瞑。
王达低声道:“皇上,要不,还是去倾香宫?”
许思颜索然道:“不去了!”
静了半响,他依然踏向了瑶光殿的方向瑾。
“走,去看看木槿花。前几日看时已经打了许多花苞,今日该是满树繁花了吧?”
王达欲言又止,许思颜却迈开脚步,转瞬走得远了。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金丝榻,琉璃屏,珠帘摇辉,玉鼎生香。
瑶光殿阔朗精致一如往昔。
只是主人不在,明姑姑等主事的也相随离开,余下的宫人入夜后无事可做,各自早早歇息去了,只有两三个轮值的小太监在门口打盹。
偌大的瑶光殿,便蓦地显得空旷凄凉起来。
许思颜挥手令从人退下,只带了王达走进去,抬高灯笼去看那院内的木槿。
“怎……怎么还没未开花?”
他小心地抚触着那些看着即将绽开的花朵,一时悻然。
王达苦笑道:“皇上忘了?这木槿花又名舜华、朝开暮落花,皇上这时候来,花都开谢了,连落花都被打扫干净了!其实半个月前就开花了,可皇上政务繁忙,每次都是深夜才来,于是……”
许思颜一恍惚,“是朕不小心错过了花期?”
王达陪笑道:“皇上何尝错过了花期?这时候正是花期呢,只是不巧没看到花开的模样。”
“哦!”
许思颜拈住一朵花苞,欲摘下来,低头瞧见泥土里尚有一两片落花,忙顿了手。
朝开暮落,本就短暂,岂能再横加摧折,阻了它明日绽放的机会?
明日绽放之时,想必会和他的木槿一样美貌吧?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他低低地念,唇角微微扬起。
我迎娶了我心爱的姑娘啊,她的圆圆脸儿似木槿花嫣然漂亮。佩着美玉琼琚,我们携手比翼,纵情翱翔。任世间有多少绝代佳丽,独你的风华让我心头荡漾……
转头,看向空空的殿宇,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黑亮的眼睛氤氲了深浓的雾。
梦魂悄断,锦屏香冷。耳边犹有笑语轻轻,怀中仅余花香淡淡,却再不见伊人凤钗斜簪,蝉髻半偏,含笑娇嗔于案边榻前……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木槿木槿,你可知,别离之苦……
王达悄悄觑着他脸色,问道:“皇上,要不要叫人送点夜宵过来,就在这边用了?”
许思颜点头,又道:“吩咐宫人,这木槿爱怎么长便怎么长去,不许修枝剪叶。”
“啊?”
“真要修时,也等皇后回来再说。”
“是!”
王达应了,心下不由暗自嘀咕。
若皇后一去几个月不回来,这木槿也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
而且皇后再不回来,也不知皇上会变成什么模样……
怎么现在看着就已经失魂落魄了?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送来的夜宵许思颜纹丝未动。
见其中有一壶美酒,他随手为自己斟了,一边慢慢品酒,一边把玩着往日棋罐里的黑白棋子。
难为木槿从前装呆扮傻,明明天分极高,聪慧之极。
琴术武艺且不说,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闲暇之时二人对奕,许思颜每每被杀得灰头土脸,抱怨木槿不肯让他两着,或像哄先帝欢心一般故意输棋。
但许思颜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楼小眠。
楼小眠刚被从宫中送回楼府,依旧苍白虚弱。看着被换得干干净净的仆役,以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护”他的禁卫军,楼小眠一言不发。
许思颜很快便来到楼府,含笑与他对弈。
可心头,他从没一刻像那样迫不及待地期盼楼小眠就此死去,永远从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谐的挚交,原来都不过是刻意经营下的幻像。
因着心中的恨与怒,棋招亦是步步杀着,身单力薄的楼小眠很快大败亏输。
楼小眠安静地说道,“皇上布局精妙,早含后着!臣,输了!
许思颜苦涩地笑,“为什么,朕觉得输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挚交……楼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楼小眠没有辩驳,把玩着着两三枚黑子沉默地看着许思颜。
相交多年,他早知许思颜性情。若非有了确凿证据,他不会冒然动手,甚至毫不避讳地将他身边的随从替换,或者……诛杀?
许思颜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独幽弦上拨过,听到古杳的琴声悠悠荡开,缓缓道:“独幽琴,为中原琴师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后来历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说。百年前,独幽失踪;再出现时便在你手中。你曾说是从一旧琴行无意间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余年前出现在北狄的一份礼单上,正是送给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艺,竟然知晓此琴有不祥传说,虽爱逾至宝,却极少弹奏,故而无人得知。”
楼小眠微微颔首,“皇上英明!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来皇上并未松懈过。若北狄王廷无人,这二十余年前的礼单,可着实不容易打听到。”
许思颜低叹,“嗯,的确不大容易。连狄王锲在朕身边的钉子都找不出来,本就鲁钝得很。”
楼小眠叹道:“有皇上机敏也就够了!能从臣爱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国的金妃……皇上这是费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着棋子,云淡风轻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动声色地在逡巡于眼前的年轻帝王。
正如他所猜测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经的挚交到底了解多少。
许思颜果然不负他们多年的交往,凝视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预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岁以下……朕把他们请入了吴境。”
“嗒嗒嗒……”
楼小眠手中的黑子蓦地掉落,在地上弹跳着,不知滚哪里去了。
他的唇色亦转作雪白,手指半掩着唇,低低咳嗽。
许思颜道:“你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居峌王吧?伏山虽位于北狄,但距离吴国边境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翻越两座大山,便可离开北狄,到达居峌王鞭长莫及的吴国境内。朕也万分想不通,狄王诛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着你永远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却能让你翻云覆雨,位极人臣,你在何苦还想着北狄?”
楼小眠面容如被风雨蚀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黄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负皇上信任,臣万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应该早已知晓臣是狄人,为何还要大费周折请来顾无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许思颜冷凝的神色转过一抹温柔,“何况的确是你拼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楼小眠忽然支持不住,身体一晃摔倒于茵席上,呛咳出大口鲜血。
顾不得将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许思颜,“你还知道多少?”
许思颜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总之,朕谢谢你还知道维护她,没把她和朕一起推向进步两难的风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楼小眠,俊秀的面容笼着冰寒清霜,低声道:“若你有一分毁她的心思,朕会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凌迟你辛苦保下来的三百七十余口族人,并将你金家斩尽杀绝,——不论他们在吴国还是北狄,是朝臣还是平民!”
手掌重重击在独幽琴上,拖着“嗡嗡”尾声的颤音里,琴弦已断了两根。
所谓罕世珍宝,也需有人珍惜时才算珍宝。
譬如千里马之于伯乐,譬如独幽之于楼小眠,又譬如楼小眠之于许思颜。
楼小眠扶着棋案勉强坐起身,瞧着心爱的琴,惨淡地笑了笑,“皇上,你受伤了!”
看似细弱的丝弦断裂时亦能如刀锋尖锐,许思颜的指尖被滑出细长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渗了进去。
此时此刻,楼小眠心疼的,应该还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经的主上和朋友吧?
许思颜滴着血的似乎不只是手,连心头都一阵阵被剐着般疼。
幸亏,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个人承担;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瑶光殿里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抚平。
他慢慢道:“楼小眠,受伤的不仅有朕。还有……皇后。当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