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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合集 by:朱夜(rednight)-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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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门在我身后“哐”地一声合拢。 
 
 
  我把介绍信递给看守,上下打量了他几秒钟,吸了一口气,说出一段标准的开场白:“我是本市法医与刑事鉴定技术研究所的法医,我姓朱,受你的辩护律师委托,经过有关部门的批准,将要对你进行法医学检查和鉴定,并复核你过去的鉴定材料。你的律师应该已经对你交待过了。请你给予配合,并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从纱布的缝隙里望着我,略略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来。” 
 
 
  我请看守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从工具包里取出照相机,对储汉青说:“请你脱下上身的衣服。” 
 
 
  他有点犹豫,手指慢慢摸上自己的衣扣:“纱布也要拿掉吗?” 
 
 
  我点了点头:“全部要拿掉。我需要对你的烧伤进行全面评价。这里暖气够足的,时间也不会长。” 
 
 
     
 
 
 
 
 
 几个月前一个秋日的深夜,金葵小区某户传出隐约的争吵声。2个多小时后,邻居被剧烈的爆炸声惊醒。最先到场的人看到走廊里倒着这家的男主人储汉青。他头面部和双手都被烧伤,神志不清。房间起火,女主人胡嫒茵躺在卧室的床上。房间里有股浓重的煤气味道。两人被同时送往医院。胡嫒茵怀孕3个月,尸体上没有发现暴力的痕迹,她被证实死于煤气中毒,但同时胃里发现了大量安眠药。法医鉴定她血里的安眠药浓度不足以导致死亡,但足以使她失去意识,并加速煤气中毒导致的死亡。 
 
 
  储汉青的岳父岳母指出他们夫妻感情并不好,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在闹离婚。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储汉青曾经提出放弃所有财产,但胡嫒茵坚决不同意,后来又改口要50万元。虽然储汉青在一家电器公司任市场部经理,收入丰厚,但显然无法负担这样的巨款。每次在亲友的劝和下他们勉强走在一起,没几个月又吵到翻脸。 
 
 
  如果胡嫒茵死去,储汉青将得到一切:自由,宁静,和属于他自己的金钱。 
 
 
  警方以谋杀罪的嫌疑逮捕了储汉青。储汉青的私人律师冯雨舟立即提出无罪辨述。储汉青本人的供词是:他和妻子因琐事发生争吵。当他平静下来以后,感觉对不起妻子,为了向妻子表示歉意,他出门到两条街以外的24小时便利店去买妻子喜欢的话梅零食。他未到便利店即折返,回到家时发现房间里煤气味道很重。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喊了她两声,见她没动静,急忙去抢救,掀开被子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发生爆炸。他受了伤,奋力奔到走廊里呼救,直到不支倒地。 
 
 
  然而警方的调查显示,邻居们隐约听到储汉青和胡嫒茵争吵,但没人听到他离开,没有人看到他离开,附近便利店店员也没见着这样一个人来过。相反,家里煤气灶开关上提取到最表层的唯一清晰的指纹属于储汉青。床头地上安眠药瓶子上唯一清晰的指纹也属于储汉青。 
 
 
  警方再次突击审问储汉青,嫌疑的焦点集中到安眠药瓶子和他当夜的行踪上。储汉青供认他平时睡眠不好,常常需要服用安眠药。当天夜里他服过药后把瓶子留在床头。他记得瓶子里只剩10来片药片。但他仍然否认曾诱骗妻子服下安眠药。他辨称自己走在路上突觉得心里不安,所以没有走到便利店就折返回家。但从邻居听到他们争吵到爆炸发生有2个多小时,储汉青的说法显然不能让人信服。 
 
 
  警方推断储汉青给妻子下了安眠药,待她昏迷后打开煤气让她中毒死亡,然后放火焚烧现场掩盖真相,不料发生意外导致自己受伤。最后检察官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冯雨舟立即代表储汉青的家人提起上诉。而胡嫒茵的父母则坚持要送女婿上刑场。为了这场官司,双方都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社会关系。 
 
 
  在二审的过程中,储汉青改变了供词,承认了警方推断的杀人焚尸过程。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冯雨舟双眼布着血丝,上身趴在我桌上,几乎要冲到我鼻子底下,把他的话灌进我的脑子,“现场勘查没有发现任何火源!储汉青不吸烟。他们家夏天只用电蚊香,烧饭用的煤气灶里内嵌电子打火机。而前两次法医鉴定和现场勘查都证明火是从卧室里开始烧起来的。他如果真的想放火,家里连根火柴也没有!我熟悉我的代理人。我认识他10多年了!他绝对不会杀他的妻子。他岳父家在市委里有人。他肯定让警察刑讯逼供了!” 
 
 
  我伸出双手合在他推到我面前的资料袋上,正色说:“你来这里到底是要我干什么?你刚才还说是为了要我再次对这次事件做法医鉴定,证明他确实有过挽救妻子的行为,以便要求减刑改判死缓。当然按照常规我需要检查他是否受到暴力刑讯,但你的申请中不包括要求我证明他无罪。” 
 
 
  “你--说得对。”冯雨舟收回差点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拳头,缓缓坐回座位里,在几秒钟内恢复一个精干稳重的律师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认罪。那个现场无论什么人都会怀疑。可是我相信他的确没有杀人。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以后总会有办法去证明。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就永远没有办法弥补这个过错。我要他活下来,活到能呼吸自由的空气的那一天。” 
 
 
  我平静地说:“冯律师,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么了解一个人,你都不可能完全正确地预测他的一举一动。话说回来,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自己呢?人是会改变的。你要我做的事情很棘手。一是因为这些材料都早已经经过法医学鉴定。二是因为现场早就破坏,现在根本不可能再调查,所以能找出新的证据去说明他无罪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你是说。。。” 
 
 
   我解释说:“我让你坐到这里,不是因为你托人给我们科长打招呼。”我敲了敲他的材料,“我不认识来打招呼的那个人。他对我来说等于零。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你不该这么做。科长知道这是件烫手的事情,所以塞给我。这让我很不爽。” 
 
 
  “那么说。。。”冯雨舟的眼睛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我接着说:“其实你也不需要这么做。你要求复核的手续本来就是完备而合法的。即使你不托人,我们也不能拒绝你。” 
 
 
  “你接下了?”他眉毛一挑,几乎当着我的面绽开了笑。这样直率执著的律师真是少见。 
 
 
   
 
 
 
 
 
  纱布一层层地打开。储汉青的手微微颤抖。 
 
 
  “紧张吗?”我随口问,“还是冷?或者是伤口还疼?” 
 
 
  “已经不太疼了。”他如实地答道,“大概结疤了吧?” 
 
 
  “你自己没看过镜子吗?” 
 
 
  他低头抚摸着自己手上褐色的斑片状伤痕,默默地摇了摇头。 
 
 
  “抬起头来。”我说,“看着我。” 
 
 
  他慢慢地抬起头,被同样的伤痕覆盖的眼睑在灯下微微颤动着,不知是怕光还是怕面对现实。他的头面部布满褐色的斑片状伤痕,那些都是皮肤II度烧伤的水泡愈合后留下的痕迹。双手伤得更严重,有些地方还结着III度烧伤尚未愈合的厚厚的焦痂。伤痕分布的形状呈不规则形,但当他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高度上时,伤痕大致呈以双手为中心的放射状,越向额头越稀疏。 
 
 
  我一边检查,一边拍照,一边和他闲聊:“你的烧伤是在哪里治疗的?” 
 
 
  “在外面医院住过2天,然后就在看守所里,王医生一直帮我看病。” 
 
 
  我认识王成龙,一个胖胖的有点糊涂的妇产科医生,总是笑眯眯地,讲话时不时揉揉自己的酒糟鼻。他因医疗事故入狱,由于表现较好而获准在看守所医务室工作。为了核查鉴定对象的医疗记录,我和他有过工作上的交往。 
 
 
  “他工作认真负责吗?” 
 
 
  “当然,当然认真负责。他每天给我换两次药。” 
 
 
  “他给你用什么药?” 
 
 
  “他给我吃抗菌素,止痛片,伤口涂烫伤药膏,手上破的地方涂紫药水。他人不错,很和气。” 
 
 
  我暗自摇头。在烧伤皮肤的破溃处涂龙胆紫会加重色素沉着,形成斑痕,这种疗法早就被废弃了。王医生大概自从离开医学院以来再也没有诊治过烧伤病人,对新疗法一无所知。 
 
 
  “他们待我真的不错。”储汉青强调说,“所有人,负责这件案子的侦察员、看守所的看守和狱医,他们都是克敬职守作风文明的人。没有人打过我。” 
 
 
  旁边的看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储汉青看了看守一眼,又追加一句:“确实没有人对我刑讯逼供过。请你放心。” 
 
 
  我说:“这些话你不必说。事情到底有没有不是光听你说。如果有,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发现。” 
 
 
  看守咧着嘴呵呵地笑起来。储汉青的目光慢慢垂下,盯着自己脚前的水泥地面。 
 
 
  除了明显的烧伤以外,储汉青身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 
 
 
  我让他穿上衣服,拿出录音机开始询问。他已经反复被审问很多次,叙述案情经过非常有条理,语调沉静,用词准确。 
 
 
  我追问:“你怎么给妻子吃安眠药?” 
 
 
  “化在可乐里给她喝。” 
 
 
  “可乐杯子呢?” 
 
 
  “是一次性杯子。火烧的时候烧化了。” 
 
 
  “你什么时候开的煤气?” 
 
 
  “她睡着后我就开了煤气。” 
 
 
  “你那时在哪里?” 
 
 
  “在阳台上。” 
 
 
  “你什么时候想到去救她?”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很懊悔。。。我不该这么做。。。” 
 
 
  “你从阳台上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阳台门有没有关?” 
 
 
  “没有。我把它开着。我想让煤气味道散去一点。” 
 
 
  末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储汉青摸索着把散落的纱布一圈圈缠在头上。我奇怪地问:“脸上的水泡没有破过,而且好得差不多了,还包纱布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戚然地说:“反正天冷,就当多戴一层口罩吧。” 
 
 
   
 
 
   
 
 
  我回到办公室,认真翻看了冯雨舟送来的资料,其中有警方提供的现场照片。我一眼看到阳台门上有焚烧的灰黑色痕迹。那就是说,爆炸起火时阳台门是关着的。当然储汉青可能是记错了。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打算救助他的妻子,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打开阳台门让煤气散去。 
 
 
  他可能根本就是个冷血的杀人犯。 
 
 
  但这并不是说公诉材料完全无懈可击。公诉人提出储汉青焚烧现场,但现场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打火机或者汽油等引燃物。我用和储汉青家床罩床单以及胡嫒茵睡衣相同的布料做了几个试验。然后翻看了储汉青最近的口供笔录和他的原始医疗档案。 
 
 
  “他妈的!”我扔下笔,咕哝了一句,“他脑子出问题了!” 
 
 
  我带着我的疑问和资料再次来到看守所。 
 
 
  储汉青已经没了上午的镇定,一双眼睛在纱布后面眨动着,显得焦躁而疲乏。 
 
 
  我把毛巾被和一个枕头放在桌上铺成床铺的样子,在被子里塞进另一个枕头作为假人,然后对储汉青说:“假设那是你家阳台的门,这是你家卧室的床,请你再做一次你那晚做的事情。” 
 
 
  他犹豫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拖着脚镣慢慢朝门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床上的假人,左手胡乱往门的方向划拉了一下:“我从阳台上回来。。。我走近床边。。。”他右手搭在枕头上,指头轻叩了两下,“我拍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他另一手挥了一下,“我划着了火柴,丢在床上,然后火就一下子烧起来了,烧伤了我的手脸,也烧光了火柴。。。” 
 
 
  我耐着性子说:“你再好好想想。邻居到你家的时候煤气开关已经关上。你是什么时候去关的呢?” 
 
 
  他眼睛看着地面,顿了很久说:“我的脸烧伤以后。” 
 
 
  “那时房间里着火了吗?” 
 
 
  “是的。” 
 
 
  “你看得清路吗?” 
 
 
  “到处是火,看不清楚。” 
 
 
  “你怎么到厨房的呢?” 
 
 
  “摸索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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