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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没好气说道。“谁要见你!”说完,转身依门柱而立。
老翁恼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无事,就请远走一步!”
马荣高声反驳:“这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并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若是你赖着不走,我就去唤更夫将你送到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作主,岂怕你撒野!”
马荣早想发作,见老翁一心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猪狗好不识抬举,爷在这里站定了,你有种就把你赶走!”
二闲汉此时背靠柜台,一只手托了下巴,正歪着脑袋滋滋观看热闹。
楼上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来,高声怂恿道:“老丈,你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别看那厮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休便宜了他!”
家奴问道:“主人,我去将众家丁唤来,如何?”
马荣毫无俱色,越发怒吼道:“叫你那帮杂种统统来吧,爷奉陪就是!”
老翁见马荣身高体壮,一副好斗的架势,自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落个风清云淡,海阔天空。想到此,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里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
家奴将大门砰地一声重新关上,插了门闩。吴峰见了,大失所望,缩回头去,关上窗户。
马荣摇晃走近酒店,二闲汉忙给他在柜台边闪出一条道来。
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一条街上,对过住的那个老学究是个开学馆的,最是无礼。”
另一人说道:“我们绝不是来听他背诵诗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们只认得这三尺丁字柜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烦恼。”
马荣听了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柜台内吆喝道:“掌柜的听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顾将来。一会算钱于你!”
掌柜忙上前招呼,将三只酒盅斟满,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这才问道:“敢问客官从何而来?”
马荣将酒盅一饮而干,等掌柜又斟满,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师春茗大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这里。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劳,赏我三两碎银,命我在此好生逍遥自在一番。我意欲寻座青楼歇脚,不期却走错了地方。”
掌柜说道:“客官说得是,这寻花问柳的勾当、小店确是爱莫能助。说到风月场,此地倒有两处,然都离小店甚远。”不等马荣开言,掌柜又奉承道:“不过依在下愚见,此间番伎汉女,多为山野村姑,见得几天世面?似你这等从京城下来的客官,她们谁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如此,何不请进来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奇闻怪遇,风土人情,遗闻轶事,风物掌故,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掌柜之邀,正中马荣下怀。掌柜如此百般劝留,为的是马荣袖中三两银子。
掌柜请马荣入店,一面说道:“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语一声一下另开新坛。”
二闲汉正盼白吃白喝,见此情景,立即来了劲头。一人对马荣说道:“你如此一条好汉,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径的响马倒于你拳脚之下!”
任凭他们吹吹唱唱,马荣只不理会。说话间三人进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边坐下,马荣自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
掌柜本人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从此杯箸飞动,酒好话多,一座皆欢。人道飞觞叙文,情谊易厚,此话不错。马荣绘声绘色讲起了恐怖故事,三人听了,无不毛骨惊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锐利的目光扫向马荣。
掌柜见了说道:“吴相公,你也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实在离奇有趣。”
吴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过夜深之时我要下楼吃夜宵,休要忘记给我留下酒菜!”说完又走上楼去。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与之交谈其乐无穷。你们不要离去,等他下楼来会他一会。”
掌柜又将四只酒盅满上。
陶甘见马荣进了酒店对面宅子的门廊,猫腰走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这件褐色夹袍制作奇特,面子为上等绸缎,十分华贵,里子则由粗麻布拼制而成,上有脏斑数处,还粗针粗线歪斜打了好几个补钉。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别,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状,与丐儿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来。
陶甘将自己装扮成乞丐之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地上寻了一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双肘正可搁在墙头之上。他将下巴往搭起的双臂上一枕,对酒店从容观察起来。
酒店楼下店堂后墙无窗,楼上则从窗中透出光来。院中有许多空酒坛,分两排堆放得整整齐齐。二楼窗外有一狭窄阳台,上面摆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后墙,一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一抱厦,估计是间小庙厨。陶甘心中寻思,若是吴峰从阳台爬下潜逃出去,实不费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着。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
陶甘一动不动伏于墙上。他明白,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毫无动静,从窗台上爬下,蹑手蹑脚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下到抱厦屋顶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观瞧,于酒坛间选准一个落点之后,轻轻一跳,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疾步钻进酒店与邻舍之间的一条小过道中。
陶甘跳下酒坛,急急追去,刚出院墙犄角,却与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口出污言,骂声不止,吴峰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离尾随在后。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无需拣暗处行走。再者,吴峰的幧头怪里怪样,与众不同,陶甘在后跟踪,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头: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幧:读‘悄’。)
吴峰一直向南走去,后来突然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脚不停步,紧追不放,一面将小帽中间的钮扣解开,小帽即刻变成了一项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又从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来,三抽两拽,将套在里面的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摇身又变成了一名老者,稳步向前走去,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中间无一人。心里明白,他们已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了。看起来吴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了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瞧,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只见木门早已无存,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庙。
吴峰径向破庙走去,到得庙前,停步回头向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将脑袋缩回。
陶甘再探头观望时,门口早不见了吴峰,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悄悄向寺庙走去。来到庙前,举目细瞧,见山门上方砖墙中以琉璃瓦嵌了三个大字,虽经风剥雨蚀,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为“三宝寺”。
陶甘上得台阶,进入庙内,只见大雄宝殿中一片空空。房顶有几处塌陷下来,抬头可见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脚尖向大殿深处走去,只不见了吴峰的踪影。来到后门,刚探出头去,又缩回藏到门柱后面。原来大殿后门通到一座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鉴,吴峰正独坐池边石凳之上,双手托腮,对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来这是个秘密幽会的所在!”他寻到一洞窗龛,坐了进去,从那里可以看到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敢老是盯着吴峰。他明白,许多人对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吴峰初时静坐未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拣起几块石子投进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园中踱起步来。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过一阵,吴峰快快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忙缩进窗龛,将身子紧贴了石墙。
吴峰急急从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于犄角处向街心一阵张望,见马荣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头钻进酒店和邻舍之间的夹道中。
陶甘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回县衙。
酒店内仍笑语喧哗,热闹非常,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二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案叫绝。
最后,吴峰下得楼来,入座共聚。
马荣饮酒向是海量,虽两壶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寻思,若将吴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开言道:“闻吴先生亦是长安人氏,如此我们原是梓里乡亲,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一见如故,非喝它个一醉方休!”
众皆称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动,杯盘狼藉,划拳行令,开怀豪饮起来。这一闹不打紧,早惊动了街坊四邻,数月之后这场闹饮仍是那一带邻里街谈巷议的题材。
(觥:读‘宫’,中国古代用兽角制的酒器;觚:读‘姑’,中国古代盛行于商代和西周的一种酒器。)
吴峰先将半壶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饮而干,权且垫底解馋,然后与马荣对饮,说笑中二人又一连喝了三壶。
马荣已连续饮了两个多时辰的酒,渐渐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强打精神奉陪,欲向对方打探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闲汉此时均已喝得烂醉,离座摇晃出了店门。吴峰两壶酒喝下去,越发长了精神,斗着马荣又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语无论次。吴峰又要了一壶名唤“出门倒”的烈性大曲,与马荣各半对饮了。此时吴峰也已面色红润,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将幧头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抚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时过午夜,这场闹饮方散。吴峰歪歪斜斜从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哼道:“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楼,早已鼾声如雷了。“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内衙书斋路经中院之时,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于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问道:“马荣弟莫非身体欠安?”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道:“陶大哥只顾自去,让我在此休息片时。昨日夜间我与吴峰一起饮酒,夜既深,就权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借机多打探一点吴峰的虚实动静,今日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听了信疑参半,乃说道:“我此去内衙见老爷销差复命,你须与我同去,一旁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送去何物。”马荣无奈,只好站起,随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正埋头审阅公文,洪参军则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亲随干办上前请安,便抬头问道:“你二人受遣当差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但不知吴峰夜间可曾出门?”
马荣手搓前额,愁眉苦脸问道:“老爷,我身体有点不适,复命之事由陶甘代劳。”
狄公注目一瞧,只见马荣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态,便转向陶甘,命其禀报。
陶甘将他如何尾随吴峰去三宝寺及吴峰在庙中举止奇特等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了,浓眉皱起,略沉思一会,说道:“如此说来,那姑娘终未露面!”
闻得此言,洪参军、陶甘与马荣均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狄公起身,将吴峰所赠画轴铺展于书案之上,用镇纸压了两头,又用白纸将画面盖了,只露观音菩萨脸容于外。
狄公说道:“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副面容!”
陶甘与洪参军站起。一同低头看画,马荣刚离座起来,只因头痛欲裂,又重新坐下。陶甘看了一阵,从容道:“老爷,依我看,这并非寻常女菩萨之面。佛门诸女神向来面目安详恬静,不露表情,但此头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楼上观看吴峰所作之画,只见所有观音像都现出一副相同的人脸。我思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