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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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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后梳头了。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从外表看来,李莲英笨得像头熊,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先把老太后的发散开,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后,拢在一起向后梳通。用左手把头发握住,用牙把发绳咬紧,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扎紧辫绳。黑色的绳缠到约一寸长,以辫根为中心,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长辫子由左向右转,盘在辫根上。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压住盘好的发辫,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不到片刻的工夫,一个汉民老婆婆式的头就梳成了。最后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再用网子一兜,系紧,就完全成功了。李莲英说,不要用蚂蚁蛋纂,不方便,不如这种盘羊式的发舒服。老太后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这一切都是我在旁边当助手亲眼见到的。

  “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后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后问娟子:‘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指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后说:‘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这是天大的恩典,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能有老太后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里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在宫里)。其余像晋、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这时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后的脚下,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后环顾四周,说:‘宫里的事听瑜、晋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话。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后走,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别的,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后脚刚迈出了贞顺门,瑜、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老宫女说完后长长地吁一口气。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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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2)



  “宫里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后如果真的愿意她死,一句口谕,让太监拿根绳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命,对她死后还可以编些谎话,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里去不可呢?难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临死前非要看她挣扎一会儿不可吗?按照老太后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老太后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我在宫里时不明白,出宫后,和太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他们也都不能明白。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后出逃,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这是个谜。

  “如果说她没准备,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是李莲英替她想出来的主意呢,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说实在的,是极其狼狈。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不敢多带东西,更不敢提皇家一个字儿,怕露了馅儿惹出麻烦来。要车没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带着一群人,听天由命。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两件事。年轻的时候,我自信眼尖心细,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

  老宫女的谈话,时断时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北京俗话叫聊闲天。她在闲谈中向我叙说了好多的事情,同时也把她的感受告诉了我,这是很难得的。她的话也给我以启发。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猫捉住耗子并不马上把它吃掉,必须尽情地耍弄一番,欣赏它那死亡前的颤,这是有力者对无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残忍性。西太后对于珍妃大概也就属于这一类吧!宫廷里的黑暗,老太后的狠毒,我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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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1)



  “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顺着宫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软垫子上,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迈出贞顺门后,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裤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后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后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由后看他,只见他的后脖梗子来回地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根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用手巾由后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十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这是他卖命的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李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后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后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的消息。他这两天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么灵活了,肉眼泡子像肿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车伺候人的老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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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2)



  “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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