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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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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书有介诗后又附评语云:
此人诗开口便妙,落笔便妙。有率易处,有粗浅处,有入俗处,病痛不少,然不妨其为妙也。或曰:诗具如许病痛,何以不妨其妙?答曰:他好处是胎骨中帯,不好处是熏习中染来。若种种病痛果尔从胎骨中来,便是焦芽败种,终无用处矣。顾与治深以予言为然。
又云:
余于采诗之候,撰吾炙集一编,盖唐人箧中之例,非敢以示人也。长干少年疑余有雌黄,戏题其后云:“杜陵矜重数篇诗,吾炙新编不汝欺。但恐旁人轻著眼,针师门有卖针儿。”(寅恪案:此诗亦见有学集诗注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五。)闻者一笑而解。
寅恪案:牧斋此集所选同时人诗,唯有介之作多至一百七首,亦知必招致讥怪,故赋诗解嘲,自比少陵,并借用天竺西来教义,牵强纽合两种对立之说以文饰之。但以此高自标置及与金圣叹一类之八股批评家言论,殊不足令人心服。综观牧斋平生论诗论文之著述大别可分二类:第壹类为从文学观点出发,如抨击何李、称誉松圆等;第贰类为从政治作用出发,如前论推崇曹能始逾越分量及选录许有介诗篇章繁多等。第壹类乃吾人今日所能理解,不烦赘述,第贰类则不得不稍详言之,借以说明今所得见牧斋期间诗文所涉及诸人之政治社会关系也。至牧斋选许有介诗在顺治十四年丁酉冬季游金陵时,此际牧斋正奔走复明运动,为郑延平帅师入长江取南都之预备。茲论黄案,姑不涉及,俟后详述。
牧斋外集贰伍“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
戊子之秋囚系白门,身为俘虏,闽人林叟茂之偻行相劳苦,执手慰存,继以涕泣,感叹之余互有赠答。林叟为收拾残弃,楷书成册,题之曰秋槐小稿,盖取王右丞叶落空宫之句也。己丑冬,子羽持孟阳诗帙见示,并以素册索书近诗,简得林叟所书小册,拂拭蛛网,录今体诗二十余首,并以近诗系之。
寅恪案:今有学集卷壹秋槐诗集起乙酉年尽戊子年,卷贰秋槐诗支集起己丑年尽庚寅年四月,牧斋黄案期间所作之诗即在此两卷内,而两卷内之诗关涉林古度者特多,当由部份源出林氏所收拾之“秋槐小稿”,自无可疑。鄙意林氏当时所收拾牧斋之诗,恐尚有出于有学集第壹第贰两卷所载之外。盖就此两卷诗中有关诸人观之,大抵表面上皆无政治关系者,当由牧斋不欲显著救脱其罪诸人之姓名,而此诸人亦不愿牧斋此际作品涉及己身故也。但即就此等表面超然处于政局之外者详究之,实有直接与间接联系,如林古度乃其一例。关于林氏之材料颇多,其中以王士祯感旧集壹林古度条、陈文述秣陵集陸“乳山访林古度故居”条及陈作霖金陵通传贰肆林古度传尤详。
茲仅录秣陵集于下。其文略云:
古度字茂之,号那子,闽之福清人,孝廉章子。章字初文,负大志,尝献书阙下,不报,归而卜居金陵华林园侧,具亭榭池馆之美。古度与兄君迁皆好为诗,与曹学佺友善。少赋挝鼓行,为东海屠隆所知,遂有名。诗多清绮婉缛之致,有鲍谢遗轨,与学佺相类。万历己酉壬子间,楚人钟惺谭元春先后游金陵,古度与溯大江,过云梦,憩竟陵者累月,其诗乃一变为楚风。甲申后,徙真珠桥南陋弄掘门,蓬蒿蒙翳,弹琴赋诗弗辍也。王士祯司理扬州,每集名士泛舟红桥,古度年八十五,士祯亲为撰杖。卒年九十。殁三年,周亮工葬之钟山之麓。或云后居乳山,有江东父老小印。(寅恪案:朱绪曾金陵诗徵肆拾“林古度”条云:“自卜生圹于乳山,年八十七卒。”)
有学集诗注壹秋槐诗集“岁晚过茂之,见架上残帙有感,再次申字韵”云:
地阔天高失所亲,凄然问影尚为人。呼囚狱底奇余物,点鬼场中顾赁身。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可怜野史亭前叟,掇拾残丛话甲申。
列朝诗集丁拾林举人章小传略云:
章字初文,福清人。初文二子君迁(寅恪案:君前名楙)古度皆能诗。古度与余好,居金陵市中,家徒四壁,架上多谢皋羽郑所南残书,婆娑抚玩,流涕渍湿,亦初文之遗意也。
同书丁壹贰钟提学惺附谭解元元春小传略云:
元春字友夏,竟陵人。举于乡,为第一人。再上公车,殁于旅店。与钟伯敬〔惺〕共定诗归,世所称钟谭者也。伯敬为余〔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同年进士,又介友夏以交于余,皆相好也。吴中少俊多訾謷钟谭,余深为护惜,虚心评陟,往复良久,不得已而昌言击排。
元春诗后又附识语云:
吴越楚闽,沿习成风,如生人戴假面,如白昼作鬼语,而闽人有蔡复一字敬夫者,(寅恪案:复一事迹详见明史贰肆玖及福建通志贰佰之伍本传。)宦游楚中,召友夏致门下,尽弃所学而学焉。
寅恪案:牧斋排击钟谭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读者可披阅列朝诗集原文,于此不详引,以省枝蔓。所可注意者,詈伯敬之辞略宽于友夏,殆由钱钟两人有会试齐年之谊。旧日科举制度与社会之关系即此可见一斑。牧斋讥蔡敬夫,实讥林那子,所谓指桑骂槐,未识茂之读之何以为情也。
夫牧斋文学观点既与古度差异,又与之亲密一至于此,甚觉可怪。更检吾炙集所列诸人及有学集中牧斋晚岁相与往来之文士,亦多由那子介绍,其故何在?必有待发之覆也。茲略推论之于下。
今先论黄案期间钱林之关系,至郑延平率舟师攻南都前数年之事则暂不述及。顺治四年丁亥主办黄案最高之清吏为洪亨九,洪氏与函可之交谊前已详言之。牧斋固可借顾与治经祖心以通亨九,然细绎上引千山诗集“寄陈公路若”诗序之辞旨,知天启六年秋桂花开时那子年已四十七,(此据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牧斋顺治己丑所赋“林那子七十初度”五律推得之。)自得与诸词人预会赋诗,而祖心年仅十六,(此据上引郝浴撰函可塔铭“师是年二十有九,时崇祯十二年〔己卯〕六月十九日也”之语推得之。)故自谦云“予虽学语未成,窃喜得一一遍诵”。又是岁顾与治年二十八,(此据上引牧斋戊子冬所赋“顾与治五十初度”推得之。)应可预此诗会,但祖心诗序云“及剃发来南,与茂之相见,已不胜今昔之叹”,无一语道及与治,可证天启六年丙寅秋韩顾未相识。上引牧斋“顾与治遗稿题词”有“片言定交”之语,颇疑祖心与与治之缔交实始于弘光元年乙酉自广州来南京之时,非若茂之之与韩氏一门至少有两世之旧交。然则牧斋即不经与治借祖心以通亨九,亦可经茂之借剩人以通洪氏也。
邢孟贞昉石臼后集壹“读祖心再变纪漫述五十韵”云:
所恨丧乱朝,不少共欢辈。城头竖降旗,城下迎王斾。白头宗伯老,作事弥狡狯。捧献出英皇,笺记称再拜。(寅恪案:杨钟羲雪桥诗话壹“邢孟贞”条引“白头”下四句云:“盖指牧斋。”)皇天生此物,其肉安足嘬。养士三百年,岂料成狼狈。
寅恪案: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志四则之三云:“弘光选后屡不中,特旨至浙东拣选三女子,祁彪佳族也,其父为诸生。弘光避位,其女与父尚在金陵。礼部尚书钱谦益送所选女于豫王。女之父登谦益之门,一时人无不诧异焉。”可与祖心所记参证。或疑剩和尚既载牧斋此事,则似不以牧斋为然者,牧斋遭黄案牵累,未必肯为之尽力。鄙意函可撰再变纪效法南董,自必直书,无所讳忌,但牧斋实与黄介子有连,志在复明,剩人与林茂之为旧交,与顾与治为密友,牧斋若经两人之疏通劝说,借黄案以赎前罪,函可亦可能向洪亨九为之解救也。茂之自其父移居金陵以来至黄案期间,已历数十年之久,故陈作霖认其为上元人,(见金陵通传贰肆林古度传“先世籍福清,父章发愤争狱事,系南都三年始出,遂居金陵,为上元人”等语。)但那子家本福清籍,(见同治修福建通志壹伍陸选举门举人表“万历元年癸酉苏濬榜,福清县林春元,后改名章”之记载及同书贰壹叁文苑传林章传“万历癸酉年十七,举于乡”等语。)与当日闽省士大夫领袖曹能始关系尤密,依旧日社会之习惯,自可如金陵诗徵之例列于寓贤,(见朱绪曾编金陵诗徵叁玖寓贤伍林章小传及同书肆拾寓贤陸林古度小传。)洪亨九若论乡里之谊,固得相与周旋。盖茂之值明清兴亡之际,表面无抗清显著之形迹,不致甚为巴山等之所注意。观牧斋于黄案期间作品绝不避忌林氏之名字,亦可推知其人在清廷官吏心目中之态度也。
牧斋此期间关于茂之之诗甚多,除前引“次韵林茂之中秋白门寓舍之作”外,尚有可论证之篇什不少。其仿玉川子之作一首,足见钱林友谊笃挚,如第肆章论留仙馆记及冯元飚之比。但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原诗过长,仅录诗后跋语,聊资谈助云尔。
其文云:
此诗得之于江上丈人,云是东方曼倩来访李青莲于采石,大醉后放笔而作,青莲激赏而传之也。或云青莲自为之,未知然否?
前论祖心“次林茂之韵二首”第壹首“莫言我去知心少,但过墙东有好朋”之“好朋”,当即指盛集陶斯唐。盛氏事迹今未能详知,仅金陵诗徵肆拾寓贤陸盛斯唐条较金陵通传明诗纪事稍备,故录之于下。
其文云:
斯唐字集陶,桐城籍,居金陵。集陶为进士世翼孙,居金陵十庙西门,毁垣败屋,蓬蒿满径,与林古度相唱和。晚以目眚,屏居不干一人。
牧斋于黄案期间诗什颇有关涉盛氏者,茲不详引,惟择录数首,略加笺释,以见一斑。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盛集陶次他字韵,重和五首”其第叁首云:
秋衾铜辇梦频过,四壁阴虫聒谓何。北徙鹏忧风力少,南飞鹊恨月明多。杞妻崩雉真怜汝,苢妇量城莫惎它。却笑玉衡无定准,天街仍自限星河。
寅恪案:此首虽和盛集陶,而实为河东君而作者。第壹第贰两句谓明南都破后己身降清,不久归里,但东林党社旧人仍众口訾謷,攻击不已,意欲何为耶?遵王引李贺“还自会稽歌”“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见全唐诗第陸函李贺壹)以释第壹句,固不误,然尚未尽。长吉诗此两句原出谢希逸“七夕夜咏牛女应制”诗“辍机起春暮,停箱动秋衿”(见丁福保辑全宋诗贰谢庄条),长吉诗所谓“台城应教人”,乃指其诗序中之庾肩吾,(见南史伍拾庾肩吾传及王琦李长吉歌诗贰“还自会稽歌”此两句注。)牧斋以庾氏曾为侯景将宋子仙所执,后乃被释,遂取相比。第贰句遵王无释,鄙意以为“四壁”用欧阳永叔秋声赋“但闻四壁虫声唧唧”之语(见欧阳文忠公集壹伍),“阴虫”当出颜延平“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诗“阴虫先秋闻”句(见文选贰陸)。此皆表面字句之典故,犹未足窥牧斋之深意。牧斋此诗既为河东君而作,因特有取于希逸之句,亦可与此诗末二句相照应也。又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在南中有奸夫郑某一重公案,即牧斋所谓“人以苍蝇污白璧”者(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盖言己身不信河东君真有其事也。综合此诗首两句之意,谓两人有如牛女之情意,永无变易,但阴险小人造作蜚语,若“大王八”及“折尽章台柳”之类,聒噪不休,甚无谓也。
抑更有可论者。元裕之“洛阳”七律云:“已为操琴感衰涕,更须同辇梦秋衾。”(见施国祁元遗山诗集笺注玖。)牧斋以南京比洛阳,即下引“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诗“涧河洛下今何地,鄠杜城南旧有天”之义。然则牧斋赋诗与王半山“恩从隗始诧燕台”句之意同矣。可详第壹章所论,茲不复赘。
牧斋和盛诗第壹联谓己身因南都破后随例北迁,不久又南归也。第贰联谓河东君因己身被逮而愿代死或从死,始终心怀复明之志也。第柒捌两句谓当此赋诗之际,河东君寄寓苏州拙政园,与己身隔绝,不能遇见。前论“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诗“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之句,可取与互证。又前论顺治三年丙戌牧斋之行踪节,引有学集壹秋槐诗集“丙戌有怀”诗“横放天河隔女牛”句,亦可取以参较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盛与林茂之邻居,皆有目疾,故次首戏之”云:
枯树婆娑陨涕攀,只余萧瑟傍江关。文章已入沧桑录,诗卷宁留天地间。汗史血书雠故简,烟骚魂哭怨空山。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
有瞽邻墙步履亲,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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