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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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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
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
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
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
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
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
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
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
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
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
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
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
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
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
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
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
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
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
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
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
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
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
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
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
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
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
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
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
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
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
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
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
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
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
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
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
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
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
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
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渐渐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
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
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
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
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照骨上又顿一顿
,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
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地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
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
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
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明,撬开一扇排门
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宵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
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
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
他弯到弄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
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
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十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
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
像彩色的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已经感到滑稽了。

  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象老太太打扮得这样
。大部分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
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折叠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
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
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
。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着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
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
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
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仿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她自
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
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霉
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
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弄堂直造到它膝前。一只蜜蜂在对面一排长
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只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她对老妈子说。“干什么的?”

  “住小家的。”老妈子说。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候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只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
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
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着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
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

  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裤子上露出狭窄的金
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
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
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着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
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这次来是一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

  “太太,三爷来了。”

  “哦?”都是低声,仿佛有点恐怖似的,其实不过是大家庭里保密的习惯。“我就下去
。”

  “他来干什么?”她轻声和她嫂子说。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
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
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
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
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
,出在自己身上也


  “咦,三爷,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的?”她笑着走进来。“三奶奶好?”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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