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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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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
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
“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
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春元上楼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
的。”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
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
呵哟,谢谢老太太!”他心里也有点数,想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还不是因为今天在
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是最清楚的,
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
但还是很谨慎地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
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
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
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
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
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露的
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都和盘托出。原
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
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
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
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
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亲切,那好像是一种
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
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
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有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
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
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
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着,春元已经下楼去了。

  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
的咝咝的响声。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地打他骂他,也还是决
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
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到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
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
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间。所以还是
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地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
,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
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青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
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
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
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
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
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
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从前的事,那是鸿才
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





                                        十六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
芝过门以后,妯娌间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
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
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
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负了
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
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却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
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
芝也渐渐地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
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怄气。沈太太这
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
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
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
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
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她前后一共生
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现在比从前稍微胖了些。这许多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生活一
直是很平静的。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
了。

  这已经是解放后了,叔惠要回上海来了,世钧得到了信息,就到车站上去接他,翠芝也
一同去了。解放后的车站上也换了一种新气象,不像从前那种混乱的情形。世钧和翠芝很从
容地买了月台票进去,看看叔惠的父母还没有来。两人在阳光中徘徊着,世钧便笑道:“叔
惠在那儿这么些年,想必总已经结了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了
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
。”翠芝却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
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地说道:“他要是还
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

  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
要是要结婚,自己还不会找去,还要你给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地请
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
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
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现在这时候,总应该节约一点。那
你不相信,叔惠也不会赞成的。”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
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

  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
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裕舫夫妇来了
,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
的齐齐迎了上去。世钧叫了声“老伯,伯母”,又给翠芝介绍了一下。

  裕舫夫妇年纪大了,都发福了。裕舫依旧在银行里做事,银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装,
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单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圆兜兜的像个小棉袄似的。那时候穿人民装的
人还不多,他们是得风气之先。世钧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装,更显得年轻了。”

  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就笑着问:“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婚了没有?”许太太一说
起来便满脸是笑,道:“结婚了!

  已经好几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个女工程师。”

  世钧笑道:“女人做工程师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这回总一块回来
吧?”许太太道:“本来说一块回来的,因为他媳妇的事情忙,走不开,所以还是他一个人
来了。”

  谈话间,火车已经到了,许太太正因为是老花眼,看远处倒特别的眼尖,老远的就指着
说:“那不是他吗?”世钧先说不是,后来也说:“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车窗,可以看见
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挂在他头上,一路挨擦着,把后脑勺
的头发都揉乱了,翘起一撮子。这要是从前的叔惠,是决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火车
到站,一时人声嘈杂,把叔惠也惊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车窗外张望。这里世
钧翠芝和裕舫夫妇已经挤到车门外等候着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惶
。叔惠似乎苍老了些,而且满面风霜,但是看样子身体很健壮,人也更精神了。许太太向裕
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裕舫也没听见,大家给挤得歪歪咧咧的,
站都站不住,裕舫因为父子的关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挤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
下车,倒是先看见了世钧,他和世钧紧紧握着手,一眼看见翠芝,别来无恙,她和世钧依旧
是很漂亮的一对,她是只有比从前时髦了,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美妇人的姿态。他见了他
父母,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装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装,可
是不像他父亲那样簇新,他这一套已经洗成了雪青色,虽然很娇艳,一个男人穿着可是不很
合适。他现在对于穿衣服非常马虎,不像从前那样顾影自怜了。他想翠芝现在看见他,如果
想到从前,一定有点爽然若失吧。他有点疑心,她过去最欣赏的或者正是他那种顾影自怜的
地方。少女时代的恋梦往往是建筑在那种基础上的。

  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当
生疏,还是初次见面,刚巧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世钧说要请吃饭,替叔惠接风,
叔惠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走出车站,叔惠道:“一块到我们家去坐坐。——哦,你还要
去办公吧?”世钧道:“我们行里因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于是大家一同雇车来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楼,叔惠便向翠芝笑道:“这地方你没来过呵
?世钧从前跟我就住在这亭子间里。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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