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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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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需爬到目的地,探明情况,决定明天的行动,然后再这样悄悄地爬回来。

  他们这样走着,爬着,突然发生了战争中经常发生的意外事件;这种意外,无论德军,还是俄军,无论尤苏波夫,还是沙布洛夫,都未能预见到,但它还是发生了。当时,按尤苏波夫的计算,他们已爬到距离目的地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忽然间,他们头上发出了一种熟悉的,如摩托车的声响,这是夜间“Y…2”式飞机引擎的啸声。接着,一些小炸弹像是从罐子里撒下来一样,吱吱地掠空而下,在他们四周爆炸。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现在是处在“无主”的地段上,飞行员没把炸弹掷中,都扔到这块空地上了。

  当炸弹在他们近旁爆炸的瞬间,尤苏波夫在前面爬,彼得洛夫与他并列,而沙布洛夫则在一半倒塌的墙边,正准备跪下,跟随他们爬过去。这时最近一个炸弹刚好落到旁边的墙脚上,墙壁的砖土被击落下来,盖住了沙布洛夫。砖头像小孩玩的积木一样崩塌下来,全打到沙布洛夫腰上。沙布洛夫倒下去,闭上了眼。在爆炸气浪冲击时,他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被打死了。但他倒下之后,又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也没有感到浑身无力,只是砖块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鼻子里和嘴里都有砖灰味。

  “尤苏波夫,”他小声喊,“尤苏波夫! ”

  尤苏波夫没有回答。

  “彼得洛夫!”沙布洛夫又喊道。

  没有人答应。他觉得前面有个人在动弹,但是砖块压得他不能移动一步。他听了一会,不,这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身上被束缚得难受极了,仿佛除了左手和头部尚能自由活动外,周身其余部位都像被绳索捆绑一样。一个砖块打到他脸上,鲜血流到眼睛上。他吃力地伸出手,擦了擦眼睛上的血,满脸涂得都是血。然后又用手往周围一摸,五个指头一下碰上已经死去的彼得洛夫血肉模糊的头。他咬着牙齿,轻轻地叫了一声,痉挛似地一动,想离开死人。但他的身体挤在砖土中间,怎么也不能动弹,只能把手收回来。

  头顶上的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此刻他才发现,——还在继续下着,一只手已麻木了。他把手移近身边,用指头探触压在他身上的砖块。虽然他身上很痛,但是他知道,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呻吟。夜色里,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只是大概觉得,是在俱乐部废墟附近。但是现在他被砖头打倒之后,甚至连自己的头朝哪个方向躺着,现在哪方是敌人,哪方是自己人,都分辨不清。头上,是一片乌黑的天空。他想,只有等到黎明时,他才能够搞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到天亮时…… 他一想到这点,不禁为之一惊。天一亮就迟了;那时,他会完全暴露在外面,敌人会发觉他,一定会发觉他的。自战争以来,虽然他两次被包围,但是被俘的念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白天他被发觉之后,如果他距离敌人比自己人近,敌人就会把他俘掳去,他无论如何也无力反抗。他应当,应当,应当,——他再三小声地重复这个字眼,——应当想办法。

  他闭上眼睛,忽而失去知觉,忽而又清醒过来,这样又躺了十来分钟。然后他把牙齿一咬,抽出一只麻木的手,伸到砖块上面,悄悄地将它往一旁推着。他痛得咬紧牙关,又抽回这只手,抓住另一块砖头,再一次推到一旁。

  雨点不断地打着他的脸面。他很想把它擦掉,但是又不愿意为这个举动抬起手来。这只手只能用来做一件事:把手抽到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悄悄地把它推到旁边,然后把手拖回来,再拿起一块砖,再把它推到旁边,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直到死,一直到失去知觉为止。他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觉得,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这样反复动作——手拖近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把它推到旁边。

  这是1942年10月12日的寒雨交加之夜,自沙布洛夫率领该营渡过伏尔加河爬上斯大林格勒这岸的最初一夜起,已经是第30个夜晚了。 
 
第十四章
 
  静寂。这是他首先觉察到的情景。无论是躺在附近床上伤员们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快要死去的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亦或药瓶的碰撞声,任何声音都不能扰乱他所感觉的静寂。也许因为这是军医院,有很多白被罩和白罩衫,沙布洛夫竟觉得,静寂也是白色的。

  静寂已经持续了八天,仿佛它是没有止境的,任何事物也不能扰乱它。窗外降下第一场湿润的秋雪,雪也如同静寂一样,是白色的。

  身上还继续在痛,不过也是轻轻的痛,——并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隐约的,酸痒痒的痛。本来军医院里并不这么静寂;伤员不时被运进和送走,有时有人叫喊,但沙布洛夫在经过斯大林格勒战斗之后,总觉得这是静寂。

  医院也在给他治疗,给他吃喝,给他沐浴,但他不过是许多受伤人中的一个,自然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当他被人从河对岸运到这里来时,浑身都是青伤和紫斑。现在伤势已有好转。这些都在他的病历中记载着。但是他究竟怎样受伤,人们怎样把他救出来,他又怎样活了,怎样被运到河这边来,所有这些细节,谁也不知道。卫生员们轮流转运他,一直把他转运到军医院,当他问到医生:他是怎样来到这里时,医生两手一摊,说:

  “您回到部队,就会知道的。我又怎能答复您呢? ”

  沙布洛夫竭力想回忆起发生的一切,但是白费气力。他只记得,起初他怎样把砖块向一旁推,以后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军医院里的静寂,大概是沙布洛夫此刻所需要的良药。这静寂是这么美妙,这么安宁,所以他虽然觉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不愿意打破这种静寂。最近几个星期,他在斯大林格勒下打命令,叫喊,解释,争论,忙碌万分,现在他觉得沉默是最惬意的,他成了这个病房里最不爱讲话的病人。他默默不语地躺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甚至在第八天早上,当安娜悄悄地走进病房,从两列病床中间走过来,坐在他的脚旁时,他都不愿意说话。他望着她那疲劳的可爱的脸,望着她那轻轻搁在膝上的手,又望着她那样盯住他的眼睛,仿佛她是从千里之外一口气跑到这里来的,而他却不愿意说一句话。她在起初一分钟内,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忽然开口了,并且立刻滔滔不绝地谈起来。首先她说到,马斯林尼可夫因为他迟迟没回来,特别担心,于是跟着去寻找,结果在我军阵地与彼得洛夫和尤苏波夫牺牲的地方之间,找着了他,他已失去知觉,躺在那里。

  安娜对他说这些细节时,沙布洛夫还是记不起来,他是怎样往后爬的。也许他终于掀开压在身上的砖块,爬出去了。奇怪得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随后安娜又说到怎样把他抬到营部,以及她看见他躺在担架上,并走到他跟前去。

  现在她讲这些事情时,是以毫无顾忌,毫不害怕的眼光望着她。

  “我看见您躺在担架上时的情形,”她说,“我真害怕,以为您已经死了。我开始吻您。随后您睁开了眼,立刻又闭上了。我又吻了您一下,但您再也不睁开眼睛了。 ”

  随后,安娜又讲道,她同卫生员们怎样把他抬到河边,他们怎样乘驳船渡河,敌人又怎样开炮射击,因为这时几乎天亮了。

  “完全同那次射击一样,记不记得?”她问。

  “记得。”

  “我真害怕极了!”她说。“这是最近时期第一次感到害怕。渡过河后,我就对卫生员们说,要他们必须把您送到这个军医院来,因为我要到这里来,要让人们特别关心您。但是这一点他们大概忘记了,他们要照看所有的人。”

  “为什么您这么久都没来?”沙布洛夫问。

  “我来不了。”她抱歉地说。“我渡过河去后就想,第二天夜晚上一定到这里来。哪知当天渡口被炸毁了,后来那里的伤员又非常多,在他们未完全渡过河之前,我被留在他们那里了。留了整整六天。现在您感觉得好一些吗? ”

  “是的。”沙布洛夫说。“今天我已经坐起来,试着走路了。 ”

  他俩沉默了一会,她又说:

  “您知道吗,妈妈也在这里。 ”

  “那时,您就对我说过……”沙布洛夫说,好像是在说很遥远的事情。“她就在这个村里吗? ”

  “是的。我把您的情形讲给她听了。她也想到这里来看您,可是我一个人来了。 ”

  “关于我的情形,您对她说了些什么? ”

  “全部都说了。 ”

  她说到“全部”时,沙布洛夫感觉到她的确说得很多。

  “至于我,”安娜说,“您知道吗?现在我也得了勋章。 ”

  “真的吗?”沙布洛夫说。“勋章在哪里?已经领到了吗? ”

  “是的。 ”

  “给我看看。 ”

  她稍微揭开罩衫,他立刻看到军服上的“红旗”勋章,只是不像沙布洛夫所佩带的那样布满灰尘,失去光泽,而是全新放光的。

  安娜也歪着眼睛,望了望勋章。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稍微抬起身来,把手肘支在枕头上。

  “亲爱的!”安娜说,温柔地把双手伸到他的肩上。“亲爱的!”她又说一遍。

  他拿下她的手,长时间地亲吻着,弄得她脸上绯红,可是她没有抽下手来,甚至没有缩回,只是聚精会神地,幸福地望着她。

  “安娜,”他说,这时他觉得内心激动万分,如果此刻不向她表白自己的爱,那么几分钟后,等她走后,无论是谁先到他这里,护士也好,医生也好,他一定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安娜,假如不是战争的话…… ”

  他想说假如不是战争的话,他会立刻把她从这里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永世也不离开她。

  “假如不是战争,我们也不会见面啊,是不是?一定是的!”她坚持地重复一句,好像怕他要同她争论一样。

  “就是。”他说着。“我正想说这句话,你却猜中了我的心思。 ”

  他第一次称呼她为“你”。

  “我知道,我会做到的。”她说着,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今天给了我一昼夜的假。我一定把您……”她哽住了。当她听到他不称她为“您”,而称她“你”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字眼变化的意义,她也想称他为“你”,但是看到他在生病,脸变瘦了,胡须也没刮,神色疲倦,显得年纪很大,好像是个老人,使她没有这样称呼她。

  “我一定把您从这里带走。”她说。

  “带走?带到哪里去?”

  “到妈妈那里去。您在妈妈那里继续治病…… 妈妈那里,就是我们那里,她纠正说。——大概您已经能够转到那里去了。妈妈可以照顾您。我在家里时,我也可以照顾您。每天晚上我从家里出去,依然是在夜里运送伤员,早上回家来照顾您。”

  “那你什么时候睡觉呢?”沙布洛夫轻轻一笑。

  “等您病好的时候。”

  她想对他说,难道他不懂得,他在她身旁时,她是睡不着觉的;难道他不懂得,他在她身边时,她是多么幸福,而且他也那么爱她。

  但是她没有说这些,只是突然离开病床,向房门走了一步,然后又折转回来,在他的唇上急忙吻了一下,就跑出去了。

  沙布洛夫以忧郁和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同病房的人,看他们对他说些什么亦或讥笑一番。但是谁也没有做声,更没有嗤笑。只有躺在沙布洛夫旁边一个上年纪的,被截去一条腿的中尉,扭转身来,用和蔼动人的微笑,迎接他那忧郁的目光,沙布洛夫也不由自主地报以微笑。于是中尉完全转过身来,对沙布洛夫说道:

  “您知道,失去世上的一切真是痛苦。我比任何人都失去得多,——谁也没有失去这么多,实在很痛苦…… ”

  “是的。”沙布洛夫说,他想,大概此刻病友想起自己一条腿被截掉的事,应该对他说点好听的话和安慰的话。但沙布洛夫又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中尉用手摸了摸盖在断腿上的毯子说。“我是翻译员,按我的职业说来,没有这条腿也可以生活。甚至也许还能在某个司令部里做事,打仗。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在明斯克,我的老婆和女儿都被打死了,都牺牲了。但是很多人有同样的遭遇,有我这样经历的人,真是多极了。我想说的也还不是这个意思。除这些外,他们还把我一生从事的事业,毁得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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