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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集8中短篇小说 1944年作品-张爱玲着-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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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化。

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是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骆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左口右弗〕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往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态。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梦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其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她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的布厂,究竟怎样,还是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贯母亲,一贯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左口右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得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惭,想法子把他母亲送去了。

剩下他和娇蕊,娇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这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连累你的,”又道:“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歌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间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地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弓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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