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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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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 


  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来。 


  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西岸奔去…… 

























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 


  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 


  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牲口充当个“哨兵”。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揽回来一口袋。 


  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 


  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象外“家”了! 


  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 


  是的,这个穿戴不象农民也不象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 


  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 


  “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要不,我给你出租钱。”“你看着办吧!” 


  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 


  “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了!”那人宽宏地说。“你提个数目。” 


  “那就一月五块吧!” 


  “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 


  “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 


  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 


  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 


  “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 


  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方。 


  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 


  “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 


  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 


  “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 


  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 


  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他马上把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提出来,让白主任帮一下忙——帮他在县粮食加工厂给牲口买点麦条。白主任立刻给他办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买不出来啊!同时,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经调到黄原市当副书记去了……由于白明川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窑洞时,情绪特别好。妹妹正在忙活,他闻见锅里飘出来的味道都比往日香! 


  嗯?这味道的确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由于他兴奋而使鼻子产生了错觉! 


  他忍不住问妹妹:“你做什么饭呢?” 


  “我割了一斤肉,买了几斤白菜,还在中学大灶上买了几个白面馍。”兰香说。 


  “你哪来的钱?” 


  “我上个月的助学金省下来三块半……” 


  “为什么破费呢?”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安鼻子猛冲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望着亲爱的妹妹和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兰香给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炖肉,又拿了两个馒头。他一时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他对妹妹说:“不要花你的助学金。助学金你都换了菜票。罢了大哥在市场上给咱买点菜……” 


  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 


  第二天少安拉完砖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场上去了一趟——他准备买点土豆或白菜。 


  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菜市场已经没有人迹。 


  他只好调转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点来! 


  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时,无意中发现地上乱七八糟丢着一些菜帮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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