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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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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带她回家上药。”德吉泽珍眼泪落了下来。强旦上前抱起琼芨。
    “我的康嘎! ”琼芨在强旦怀里挣扎着,回头望白马。
    白马在原地抬起一只前蹄在地上轻轻刨了刨,又温柔地扬起头朝琼芨长啸了一声。
    “它在对你说再见。”强旦对琼芨说,“好了,你的腿好了以后爸爸陪你去骑马好吗? ”琼芨欣喜地点点头,快到石楼时,她不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琼芨又想去看白马,但她上了药的双腿红肿发胀,曲桑姆陪着她慢慢从楼上下来。
    德吉泽珍、强旦和客人吉美正坐在外面平台的太阳伞下喝早茶。
    “快来宝贝,昨晚睡得好吗? ”德吉泽珍慈爱地笑道。
    “我听见她说了许多梦话,梦里大喊大叫好像还在骑马! ”曲桑姆扶妹妹坐下一面笑道。
    “你们的两个女儿都很聪明可爱,应该和我去英国读书,这也是他们的舅舅的意思。
    “去英国?!”琼芨睁大了双眼,“很远吗? 可以带我的康嘎一起去吗? ”她问。
    “不用带康嘎,那里的人都开汽车,比你的康嘎跑得快多了,到时我也可以教你开车。”吉美笑道。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 ”琼芨欢呼起来,她在拉萨见过一户贵族人家从牛皮船上运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但轿车的什么零件在运来时丢了,只好摆在院子里供来客参观。
    “好了琼芨,先喝茶! ”德吉泽珍有些不悦。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琼芨喝了一口母亲递来的茶,焦急地问。
    “如果你父母同意,我们这几天就该动身了。”吉美微笑着说。
    “不,我不去,我不离开父母。”曲桑姆在一旁嘟哝道。
    “我要去! ”琼芨大声对曲桑姆说,“你是胆小鬼! ”
    “吉美先生,”一直沉默的强旦望着吉美严肃地说道,“我的两个女儿就在庄园哪里都不去。”
    “是呀,琼芨今年十三岁,昨天她骑马太危险了,今年她哪里都不能去,英国是在西藏的西面,就是算卦里说的那个方向,更是不能去啊! ”德吉泽珍感叹道。琼芨听父母这么说泪水不由涌了出来。
    “别哭,看你昨天多勇敢,我过两年还来,那时带你走也不晚。”吉美劝道。
    “真的?!”琼芨抹着泪笑了。
    “英国有什么好去的?!你是呆不住的跳蚤。”曲桑姆趁机小声嘲讽道。
    “你管不着,我就是要去,长大以后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琼芨尖声反驳道,一双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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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吉美一走经年再没有回来。而琼芨的生活每天一成不变,只有出外骑马的时间,琼芨才感到一些兴奋。到她十六岁这年,西藏的时政发生了变化。拉萨传来消息:中共中央军委通令嘉奖所有执行平息西藏叛乱任务的部队,宣告平息西藏叛乱斗争取得伟大胜利——希薇庄园附近的村庄里,村民们在自家的房顶上升起了五星红旗。洋溢在金秋空气里的欢喜,使琼芨的心里开始莫名地激荡起来,仿佛暗地里期盼着什么——
    但无法逃匿的劫,从这时开始,正一步步朝希薇庄园逼近:旧西藏噶厦政府官员、希薇庄园曾经的老爷、孩子们的父亲吾坚泽仁逃亡印度前,参与了阴谋策划反革命叛乱等组织活动,使希薇庄园受到牵连,新的政府,新的社会体制即将瓦解他们的庄园生活,将把希薇庄园的耕地平均分配给广大贫苦农民,希薇庄园的家产也将被封查没收——而正在这时,觉桑寺又发生了意外的火灾。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又一个灾难降临了:天刚蒙蒙亮,希薇庄园的老爷强旦和德吉泽珍刚醒来,立刻从窗外飘来的晨风里嗅到一阵烟硝味。窗外传来人们的惊呼,觉桑寺着火了! 他俩奔到屋外,只见远山上,觉桑寺火光冲天,希薇庄园的大少爷、觉桑寺的活佛昂旺赤列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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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旦和德吉泽珍第二天才接到通知允许前往觉桑寺。这天一早,他们领着大女儿曲桑姆匆忙赶去。
    希薇庄园里的仆人就在这天几乎走光了。清晨,琼芨白姆独自在庄园里转悠。微风吹拂着她如瀑的褐色长发,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娇艳的少女:迷蒙的褐色的眼睛像是盈满秋梦,袅娜的身姿轻盈纤秀。她漫步来到晒谷场。这里空无一人。她怔怔地望了片刻,上前把沉甸甸的筛举过头顶。白色轻绸长袖滑下来,露出她纤纤的手臂。她跪下来,轻轻摇一摇牛皮编的筛,当麦屑徐徐飘落,金黄的谷粒纷飞如雨,她感到自己恍若长着白羽的圣女——
    从晒谷场回来,琼芨上到楼上的闺房,在尼泊尔木雕落地镜前,让侍女在她纤细的腰上,重新替她束好大红绸带。侍女将绸带从左右两边轻轻拽紧,在她的臀部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阳光一束一束从一格一格细小方正,白黄两色窗栏的玻璃窗扉里投射进来,飘浮在香炉中升起的桑烟里。镜子里的少女显得扑朔迷离,娇贵的双手,那十指的指尖被太阳光照得透亮。琼芨望着自己,突然很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因为,这时她也感到时光正在与另外的一起,分分秒秒地消逝;村子里,分到耕地的人们摇摇晃晃,自己酿的酒,把自己灌醉了,或者一群人一整夜围着篝火在树林里歌舞,歌声忽高忽低,像迷途的羊儿的咩叫;啄食谷粒的鸟群渐渐绝迹,收割了的土地上,长柄镰,羊角叉,木手耙等农具丢弃在地里,太阳下像四散的尸首无人认领——
    就要到来的宿命令琼芨的心突然被惶恐笼罩。她来到楼下,在院子里放在平台上的椅子上坐下来,焦急地等待着父母和姐姐曲桑姆回来。
    女仆一直木桩子似的立在琼芨的身后。一会儿,女仆换了一只手替琼芨撑伞,又望着远处发呆,神色迷茫似乎还透露出一丝压抑着的,非同往日的狂喜。琼芨回头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仆自琼芨出生以来一直跟在她身旁,已年近四十。琼芨心想,如果有一天,女仆脱离这种与希薇族人依存的关系,笨拙的仆人靠什么生活下去……她要女仆伸出手,但女仆一直在希薇庄园侍候小姐,那双粗大的手上没有干农活长出的硬茧子,掌心红润饱满……琼芨心里涌起一阵烦恼,她抬脚把一颗石子儿踢出老远。立在她身后的女仆傻乎乎地笑起来。
    “小姐,我给您端杯奶茶来? ”见琼芨红着脸,女仆收起笑,低声问道。但烧茶的厨娘根本就没来,别的人也像是全都躲了起来,空荡荡的家里,门大开着。拴着的牧羊犬缩成一团睡觉,不吠。只有耀眼的太阳光在流泻——琼芨的心一阵狂跳,她感到眼前飘忽的,梦一样寂止的光景仿佛已支离破碎,狂涛越过顽石,在漫天烟尘中咆哮,琼芨堵住双耳,沸声仍像潮水向她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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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强旦和德吉泽珍以及曲桑姆终于回来了。他们一个一个侧着身子,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滑进来。最后进来的德吉泽珍蹑手蹑脚插上了门栓。他们经过院中央的水井时,零碎而胆怯的脚步像是怕踩死蚂蚁,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颤抖,倏地又没了。
    琼芨等在楼上。过了半晌,曲桑姆终于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疲惫的睑上,红鼓鼓的两腮在烛光中像被冻伤了。她提起沉重的藏袍,像一堵墙坍塌在床座上。琼芨吃惊地望着她。
    “他死了,”曲桑姆抬起头,哑着嗓子对背靠着窗站着的妹妹琼芨说,“听说他上到了他最爱去的楼顶上,但天上的星星突然变成了火焰——”说着,曲桑姆牙关打颤,泪水从红肿的眼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你骗人! ”琼芨笑了,她不信。这些年,当村庄被暮色覆盖,阳光仍犹如火焰,升照在山上的觉桑寺。清晨,太阳的第一束光芒箭一般驰向那里,极目远眺,山巅上,琼芨仿佛能看到晨风中,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飞舞的袈裟如张扬的鹰翅;吹响右旋的海螺,像呼唤太阳的圣子……她渴望能每天在他们的身旁,那渴望,从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她心底燃烧着。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秋,自己八岁那年,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年满二十了,将在觉桑寺接受比丘戒。消息传到希薇庄园,父母给琼芨换上了崭新的藏袍,一家人要前往觉桑寺朝拜和祝贺。
    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这祥瑞的日子里已云集在觉桑寺。寺前,人们燃起柏树枝、艾蒿和石楠等香草的叶子供奉给佛、法、僧三宝的桑烟弥漫,以身、口、意五体投地礼敬长磕的信徒此起彼伏。等待朝拜赐福的队列已排了长长的两行。希薇家族的人被觉桑寺的喇嘛请到寺内休息室等候。这时,从觉桑寺大殿里,传来喇嘛们念诵预备经的声音。趁父母和姐姐颔首虔诚地祷告之际,琼芨悄悄从一个侧门溜到大殿一角藏在了暗处。当她睁大双眼屏息朝大殿里眺望,只见大殿释迦牟尼佛前和显宗四大部佛经前酥油金灯灵光闪耀,两位身材高挑,目光凝重的活佛正在之前磕拜。琼芨马上认出左边的是昂旺赤列,从他们的背影,她感到大哥昂旺赤列的强壮威严以及丹竹仁波切的慈爱温和,又恍若日月,小小的琼芨感到自己的心沉醉在格外的光芒之中。
    在喇嘛们低宏的诵经声中,授戒堪布给两位活佛一一讲解着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谎骗以及其他等方面二百五十三条比丘戒律,琼芨闭上眼渐渐睡着了。授戒仪式终告一段落时,喇嘛们准备打开大殿的大门,让两位活佛接受人们的顶礼和庆贺,这时,一个喇嘛发现了琼芨。
    “小姑娘,快醒醒,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
    “是琼芨! ”昂旺赤列走过来,他轻轻抱起她。
    “还没醒? 枕在梦里的姑娘! ”丹竹仁波切也走过来,他轻声笑道。
    “快把她送到休息室她的母亲那里吧。”朝拜的人们就要进到大殿里了,经师土登曲扎忙说。昂旺赤列把还在熟睡中的妹妹琼芨递给一个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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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时候,琼芨和曲桑姆在院子里玩耍,昂旺赤列和丹竹走来。
    “哥哥,哥哥! ”琼芨叫着伸开双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曲桑姆一把拽住了她。
    “小瞌睡虫! ”昂旺赤列拍拍琼芨的头笑道。又对曲桑姆笑笑。曲桑姆有十三岁了,她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下头。
    “是我们美丽的‘枕梦花’吗? ”丹竹仁波切走过来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蛋开玩笑道。琼芨顽皮地搂住丹竹仁波切的脖子,要他抱。
    “琼芨,下来! ”不等曲桑姆制止,丹竹已把琼芨抱起来了。
    “你怎么没长胡子? ”琼芨用小手摸着丹竹泛青的下巴问。
    “琼芨,别胡说! ”曲桑姆小声道。
    “嘻嘻,看丹竹仁波切这里,长了圆圆的骨头! ”琼芨的小手摸着丹竹凸起的喉结,当喉结在丹竹的呼吸间轻轻颤动,琼芨的小脸蛋莫名地变得绯红,心突突直跳:“为什么我没有? ”她故意问。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 ”昂旺赤列笑着抱过琼芨进到屋里。曲桑姆忙给两位活佛斟茶。
    “我和你们能天天一起玩吗? ”琼芨坐在昂旺赤列腿上嘟囔道,“我长大也要出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瞧你,又说梦话了——”丹竹笑起来。
    “你们不要我啊! ”
    “别哭,我们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昂旺赤列温和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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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夜,曲桑姆却对琼芨说昂旺赤列死了。他死了。他没有听从经师和丹竹仁波切的劝告,又去到那被不祥之兆笼罩的顶楼,意外的火灾中,天上的星星也变成了火焰,他死了——
    夜,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和野狗的吠声。曲桑姆絮絮叨叨地哭诉着,像在琼芨的心上拉动着无情的铁锯。她对琼芨反复地说:“看到的人说他身体已凝固成了黑色……”说着,曲桑姆倒在床上,宽大的背和滚圆的臀不住抽动着。
    滚烫的泪水,从琼芨的眼里涌出来。她张开嘴咽下它们,它们像是穿透昂旺赤列的身体,带着他的血气,令琼芨热血沸腾。
    “丹竹仁波切呢? ”琼芨问。
    “他和经师一起失踪了。”
    琼芨的嘴角不由浮显出笑来。她抿住嘴,直直盯着曲桑姆,感到被斩断了的,在自己的心底,哪怕像泥土里的蚯蚓,却永不被埋葬……
    夜,在漫天的星光里颤抖。突然,琼芨想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到客厅从柜子里拿来那瓶藏了很久的洋酒。那是琼芨十三岁那年,那个英国来的男人吉美带来家里的礼物。琼芨还清楚地记得吉美的模样:黑发披肩,和父母坐在平台上用早茶,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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