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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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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磊用西班牙语说:「我爱月亮、星星,不爱你。」冯婉姝便紧接著用 
英语说:「我爱枫树上的红叶,讨厌你。」双方语法上自然都有错误, 
于是互相激烈地指责,其间荀磊会用英语咕哝一句,冯婉姝便会追问 
他究竟何意;而冯婉蛛也会用西班牙语娇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 
问她究竟埋怨的是什么。这样,闹到最后,他们双方又都学会了不少 
单词和句式,于是一个伸展著腰肢,一个摇晃著披肩发,都说「累死 
了」,然后少不得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语和英语混杂一起说: 
 「我爱你,爱得要死!」 
    他们当然谁也没有死。他们活得有滋有味。终于有一天,他们理 
智起来了,认识到爱情的归宿必然是一个由他们两人组成的家庭,而 
这个家庭又必然要同他们各自己有的家庭相联系,于是他们这才开始 
介绍自己和询问对方的家庭情况。他们是不是太浪漫了一点呢?是不 
是太超凡脱俗了一点呢?也许,使他们这样处理个人感情的主要因素, 
是由于他们都读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义的文学作品吧? 
    荀磊告诉冯婉姝说:「我父亲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笑嘻嘻地说:「别臭吹了!你有什么资格自比安徒生?」丹 
麦童话大师安徒生是鞋匠的儿子。冯婉姝确确实实没有丝毫鄙弃修鞋 
匠的意识,无论是丹麦的还是中国的,修鞋匠在人格上与她,与所有 
的人,都是绝对平等的。但她过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觉 
得就凭荀磊那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他父亲起码也得是个中学教师。 
    荀磊重复地说:「我父亲真的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于是她收敛了嬉 
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调整得更舒适,闭上眼睛说:「你爱他吗? 
把他的情况细说说吧!」 
    荀磊便抚著她一头柔软的长发,徐徐地对地说:「我父亲叫荀兴旺。 
我们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带著我两个姑姑和我 
爸过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后来就加入了八路军。那时候他才十四 
岁,枪比他人还高半头。后来他是解放军里最普通的战士,参加过解 
放石家庄的战斗。你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前些时候拍过一部故事片, 
就叫《解放石家庄》吗?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这样的电影。我 
也一样。主要是这样的片子艺术上贫血贫得太厉害了,对吧?可电视 
上放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们家他自己打 
制的沙发上,手里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烟斗,脑袋前伸著,聚 
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一边看还一边评论著:『对!就是那样!……不 
对!瞎掰!当时哪是那样!』电视上好象不止播过一次,他次次都是这 
么个看法。说来也怪,跟他一块儿打仗的战友,牺牲了不知多少,他 
却连重伤也没落下。他还拼过刺刀哩。你不信吗?我信。因为我爸嘴 
笨,说实话都费劲,说瞎话那就非把他难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们讲 
他拼刺刀的事,就那么三两句话,听得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是真拼过 
的人讲不出那话来。他说到那时候眼里只有敌人的肚子,那肚子东躲 
西闪,可他非把刺刀插进那肚子里不行,扎进去拽出一嘟噜肠子来, 
他就高兴了。他就那么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线战斗。我奶奶和我两个姑 
姑,那一阵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担架队过来,他们就挨过去,一 
个一个掀开被子认,始终没有见著我爸爸。她们就哭了。人家问她们 
为什么哭,两个姑姑说:『高兴的。俺弟弟杀了敌人,可他没挂彩。』 
奶奶却说:『糟了。怕是牺牲在那儿,抬不回来了。』仗打完了,爸爸 
回到家里,奶奶和姑姑让他脱光了膀子,见他果然一点没残,高兴得 
了不得。爸爸左肩窝、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处弹片划出的伤痕, 
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毕竟算不了什么。爸爸要是留在部队, 
继续南下,说不定就当上南下干部了。那就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老 
婆,养出些什么样的孩子来,反正没有我了。可土改以后家里没有劳 
力,他就解甲归田了。种了几年地,我两个姑姑先后出阁了,城里招 
工,我爸就进城当了工人,后来把奶奶也接进了城。我爸先学木工, 
后学钳工,他这人手巧,想做什么能成什么,后来一直升到了七级。 
八级工到头,他只差一级。他们厂也没有八级的,他算技术最高的了。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爸爸成分、经历这么好,可他怎么会不是 
党员?他不是。据说他出师的时候,厂里党委书记挺动感情地对他们 
车间党支部书记说,荀兴旺你们不发展,你们究竟想发展谁?可车间 
支部书记为难。我爸是个出名的孝子,奶奶爱吃豆面糕,近处没有, 
歇礼拜那天我爸就骑车跑遍全城,不买到豆面糕绝不罢休。这当然不 
会成为问题。可后来奶奶去世了,当时北京市已经大力提倡火葬,党 
团员都要带头,家里死了人要送去火葬,可我爸无论别人怎么劝,也 
不忍心把奶奶火葬,到底他还是买了棺材,想法子把奶奶送回老家土 
葬了。党支部书记觉得这事很难辩解,确实是落后的表现,所以不同 
意发展我爸入党。再有我爸原来是个文盲,进厂后进扫盲班,费了老 
大力气,认字也不多。后来补文化课,补到初小程度就再提不高了。 
他不爱看书,只爱鼓捣东西,比如打个家具、安装个管道、编个渔网、 
修理个自行车、修个鞋、旋个烟斗什么的,弄出来样样让行家佩服, 
可一叫他看书他就头疼。他一生只精读过两本书,一本是《苦儿流浪 
记》,这本书我听他讲过,不是法国那个马洛写的那本,好象是解放初 
印的一种诉苦材料;另一本是 《鲁班学艺》,据他说他得到的那本书页 
已被撕破,他是一页页拼拢一起,一字一字读下来的。他一生最佩服 
的是两个人,一个古人一个今人。古人就是鲁班,今人就是彭德怀。 
因为我爸文化始终提不高,党支部认为是学习不够努力造成的,所以 
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发展他入党。我爸这个人人缘特好,但人人又都认 
为他绝不是入党、做官的材料。『文化大革命』起来了,他哪派都不是, 
哪派也都不积极找他。往外派工宣队,没他的事儿。『支农小分队』他 
也没参加过。他就是在车间干活。车间停产了,他也去,甚至只剩他 
一个人了,他也在那儿呆著,擦擦这儿,扫扫那儿。他就是那么个木 
头人似的模样。真实他心里很有主见。他平生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就是 
 《白毛女》。他说还在部队里的那阵,参加土改,他天天在文工团演《白 
毛女》的时候站在台上 『压台』,只要一演到逼死杨白劳那场,他就忍 
不住流眼泪。有一回有坏人捣乱,在场子里喊反动口号,我爸从台上 
一个雄鹰展翅扑下去,追了半里路,抓住了那个坏人,要不是别的人 
起来劝阻,我爸当场就会把他毙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人告 
诉他,说江青说了,歌剧 《白毛女》是毒草,他连惊讶和愤慨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信。后来知道真把歌剧《白毛女》否定了,他也并不激 
动,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说法,他坚信歌剧《白毛女》是好的。后 
来组织大家看芭蕾舞剧 《白毛女》,看到喜儿被抢,他照样感动,他跟 
人家说:『《白毛女》还是好的吧?我就知道打不倒它。』人家便跟他解 
释:这个《白毛女》同那个《白毛女》有质的不同,那个反动,这个 
革命,比如那里头的杨白劳软弱无能,这里头的杨白劳英勇不屈,等 
等。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人家费老大劲说完了,他却表态说:『我看差 
不离,就是这里不用那脚尖子跳,兴许更顺眼。』你说拿他有什么办法! 
粉碎 『四人帮』以后,重演歌剧 《白毛女》,他在电视里看了,照样流 
眼泪。我跟他说:『如今芭蕾舞跳的那种不能演了。』他不以为然,对 
我说:『干吗不演了?我看也挺好。就是少用脚尖子走路,兴许更好。』 
你看,他什么时候都保持他个人的看法。我爱我爸,就是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稳定的、厚实的、淳朴的人格。他用他的这种人格力量,启示 
了我,使我的灵魂善良、纯净。 
     「那么,你要问我了,他不是七级钳工吗?怎么又当了修鞋匠呢? 
那是前年的事。他才五十四岁,可他提前退休了,为的是让我二姐进 
厂去顶替。这就要说到我家里别的人了。先说我母亲。她就是咱们北 
京郊区顺义县的人,是我爸的师傅把她介绍给我爸的。他们也是一见 
钟情,认识不久便结婚了。后来我妈妈也进厂当了工人。我们家开头 
就住在工厂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平房中。一排一排的那种简易平房,一 
间屋子住一家人。我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是六口人,我奶奶,我爸我妈, 
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那哥哥七岁的时候得病死了。全家挤著 
睡,连个收音机都没有。过春节的时候买张年画贴到墙上,一年里头 
把画上的每个细节都看熟,那大概便是我家的文化生活了。后来奶奶 
去世,姐姐们长大,三年困难时期,我妈生下了我。说起来要多亏一 
场意外的火灾,不知哪家生炉子不小心,把屋子引著了,结果牵三连 
四,救火车又一时开不过来,把厂里那片宿舍区烧光了。作为善后的 
结果,我们家和另一家被安排进了如今住的这个小偏院。头年厂里盖 
了新楼,我们两家都属住房困难,我爸把进楼的权利让给了那家,我 
们留在了小偏院中,那家的那间屋归了我们,我们现在总算有两间屋 
了。我妈渐渐从一个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北京市民。她现在显 
得比我爸年轻很多 (其实她比爸爸只小三岁),每天回到家头一件事是 
大洗大涮,用立体梳子梳她那烫过的头发,抹银耳珍珠霜。她有两身 
西装,一身是专门到王府井蓝开服装店做的,逢到休息的那天,她便 
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手上还戴个粉红的假宝石戒指,沏茶喝水以前 
要把杯子洗涮得很仔细。尽管她这样,你一眼看上去,还是有股天然 
的土气。我也爱我的妈妈。我觉得她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把我们姐 
弟三个拉扯大不容易,现在喘过气来了,讲究一点,是一种自我意识 
复苏的表现,是可喜的。别看她有这种似乎俗气的一面,干起家务事 
来,她还是那么能吃苦,那么麻利。你一看见她干活,便能感觉到她 
天性便是热爱劳动,并且渴望通过劳动来达到她的理想境界的。她把 
屋子总整理得特别利索,一尘不染。床单、被褥、窗廉、沙发上铺的 
浴巾等等并不见脏,她便把它的取下来,泡进洗衣盆,挽起袖子,露 
出两条比我还粗壮的胳膊,愉快地洗涤起来,望著那些溢出盆外的肥 
皂泡,她仿佛格外感到幸福。据大姐回忆,当年我们家是乱作一团的, 
妈妈也顾不得收拾,如今有两间屋子可以供她细心拾掇了,难怪她那 
么心满意足。她的审美观当然是受她成长的环境和所具有的文化水平 
制约的。你到我家一看就能明白。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来的。 
其实我们家附近的百货商场什么都能买到,但她为了买一块窗廉布, 
却宁愿跑到西单、大栅栏去,细细地比较、挑拣,然后汗淋淋地回来。 
现在挂在我们家外屋窗户上的窗廉就是她的作品:布料是浅蓝底子的, 
上头有深蓝的松树和褐色的白鹤图案,下头用爱丽纱细心地镶上了花 
边。而沙发上铺的浴巾呢?棕红色的底子上是两个鲜红的散花的仙女。 
还有盖在酒柜和饭桌上的塑胶布……你一看就会感到 『怯』(土里土气 
的意思。),但我以为你应当和我一样尊重我妈的审美趣味,看久了, 
你甚至会体验到一种质朴的以浓烈的色块和明快的配搭取胜的民俗 
美。现在里屋是我的世界。我那些从英国带回来的东西,我妈看不惯, 
就象我看不惯她选择的窗廉布一样,可她也尊重我。我把一只绘有抽 
象派图画的挂盘挂在床头上,每回妈妈收拾屋子的时候都要发笑:『天 
哪,这能叫画儿吗?』但她并没取下它,而是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拂去 
上面的灰尘。我妈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快退休了。她说她退休以 
后,要好好养一点花。我想那时候,我们家小院一定能变成了美丽的 
花园。 
       「我两个姐姐的情况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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