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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舞派对-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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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掌心覆盖着我的身体,我想象我们变成两只大鸟,扑扇着羽翅,在空中彼此纠结、盘旋。
  〃 你信任针灸吗?〃 我无意识地问闻稻森,〃 我是不信的。〃 我说。我不信任的还有,中药、史记、风能、地图、恐龙。我是个固执的人,凡是缺乏强有力的佐证的东西,我一概不接受。你看,真相是,我忍受着针灸,忍受着银针刺入肌肤时一闪而过的不适,忍受着维嘉的固执。
  做完针灸的那些夜晚,我总是渴望见到伍辰。伍辰是这样一个男孩,简单,可是斑斓,他有一颗沉寂的心,我不大看得懂。他是知道维嘉的,他不问,我不说,我们只是一言不发地从一间食店里出来,再到另一间食店里去,吃掉大量食物。
  〃 我曾经,患过虐食症。〃 我告诉闻稻森。在那个扭伤足踝的春天,我患了短暂的虐食症,我和伍辰在一起,点了很多菜肴,我拼命拼命地吃,然后躲到厕所里,用手抠自己的喉咙,把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我的喉咙因此而留下了伤痕,在冬天我总是咳嗽,那也是我容易呕吐的原因。
  〃 有时我痛醒过来。〃 我说。闻稻森眨眨眼睛,他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的水杯是玻璃做的,很简陋,是装沙拉酱淘汰下来的,里面没有茶,浸泡着一片柠檬,水底沉着几粒腐红的枸杞。通常那是女性的饮品。那应当是他太太为他预备的,他太太一定是一名传统的、乏味的、同时非常自我的女子。科学审慎的儿科大夫。在她那里,生活中没有任何细节是可以轻轻忽略的。我漫无目的地想。
  在那些温暖干燥的暮春的夜里,我常常被一种异样的痛感所惊醒,间或是闷痛,间或是钝痛,间或是锐痛。它们像一簇坚硬的植物般占领我的身体,但我却无法捕捉枝叶蔓延的方向。
  〃 疼痛带给我的伤害是致命的。〃 我语焉不详地说,我不认为闻稻森能够领会我的意思。我看着他,他脸上有点烦恼的情绪。我知道,舍得花银子买他钟点的,不外乎典型的抑郁症患者、遭受丈夫冷落的更年期妇女、考试受挫的高中女生,或是长期失眠的市侩商贩。而我,是个非常非常麻烦的就诊者。
  闻稻森再喝了一口水,他的无名指戴着一枚细细的结婚戒指。维嘉也有过一枚相似的,不同的是,他从不循规蹈矩地戴在手上,他用一根红丝线穿起来,坠在胸前。我了解那枚戒指的来历,那是他买给凄陆女子的信物,凄陆女子用一只状似棺材的小木盒寄还给他。
  〃 他们没有即刻分手。〃 我慢慢地说。直到凄陆女子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他们依然断断续续地通电话,回忆过往的爱情,在长途电话里诅咒、发誓、怨恨、哭泣,彼此竭尽所能地折磨对方。有一年夏天,凄陆女子的丈夫出门在外,维嘉获知消息,像一头蹲伏在暗处的兽,伺机扑上去。他搭乘夜行列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凄陆。在极度缠绵之后,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维嘉点起一支烟,就在这时,凄陆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打来电话,嘘寒问暖。维嘉吸着烟,安静地听着凄陆女子心神不宁的话语,渐渐微笑起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维嘉的隐秘潜伏在我的心里,犹如一尾无声的章鱼。针灸师凉凉的指尖触着我的皮肤,维嘉和雅子在我身边轻声交谈。雅子好奇地指着维嘉的指环,孩子气十足地问他,那是什么?
  是我祖母的遗物。维嘉笃定地回答她。我忍不住看看维嘉,心照不宣地对他笑笑。
  〃 当你爱一个人,你会对她说出一切。〃 我采用了一种很言情的表达方式。闻稻森不置可否。我结束了我的诊断。闻稻森充满绅士气质地护送我出门打的,他的下一名病人正等候在门外。那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并且是我在健身班的老师。他与闻稻森打个招呼,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不感兴趣,随即别过脸去。他不记得我。我耸耸肩。
  〃 你认得他?〃 闻稻森敏感地问。
  〃 他很漂亮。〃 我答非所问。
  〃 他有自杀倾向。〃 闻稻森低低说。我一惊,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竟然轻易泄露病人的私事。一辆空的士驶过来,他扬手替我叫住。这一刹那,我注意到他的侧影,他脖颈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提前呈现出老态。我的心轻轻一动。他是个感性的医生,我想。心理治疗这一行或许不太适合他,他应当改行去做牙医。
  别人的故事并不是干净软和的白面包,有的时候它们会是一些毒品,在你的体内,张牙舞爪地驻扎下来。譬如维嘉,他过于沧桑的往事,给予18岁的我、至为痛楚的体验。
  (C )
  灼热的天空(维嘉的往事)
  我忘不了叔叔,做梦会哭醒过来。家族里的男人个个高大壮硕,唯有我,是另类。人家说长高是在梦里,我一次次梦见叔叔坠下山崖,镜头一格一格徐缓地摇,我的心随之跌至脚后跟,全身的体液倒施逆行。我穿硬领衬衫,纽扣一路扣到最顶一颗,戴墨镜,在学校拉帮结伙。父亲渐渐地不肯原谅我。他斜着眼看我,不与我说话。
  而后父亲开始打我,家里的玻璃瓷器统统粉身碎骨。我不还手、也不认错,有一次他一直把我打晕过去。醒来我离家出走,趴上车厢,从云南到东北,我像一条狗一样活了大半年。我受不了冬天的冷,回了云南。没想到云南也冷,还下了雪。
  为了我,全家搬到丽江。在丽江我很安静,不乱走,不认得其他人。但是我的身上像有一串铃铛,我总是小心不让它们清脆地响起来,以免当地的小混混们循声而来。父亲甚至给我订亲。纳西族的女孩子,小君。她没有再读书。常常到我家里来,一家人都中意她,除了我。我不需要爱。我不需要女人。我蔑视爱我的人,包括小君。我暗地对她说,我厌憎你。我剪破她的衣服、藏她的鞋,往她碗里扔沙石,像6 岁的孩子,顽劣得无以复加。
  我考上了大学。临走那一晚,城里停电,父母亲在小君的家里恣意庆祝。我在屋后的小溪踩水,小君悄悄跟着我。给我时间,她说,我会从你身边慢慢走开。她举着一支蜡烛,一身白衣,只有眼睛在暗影中格外明亮。她玲珑的耳坠,很像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画。
  我踏着青石板路离开,到了北湄,读书,工作。我有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女人。每次回去,小君一定坐在火车站的石凳子上等我,看见了我便热烈地挥手,在凶猛的阳光下如同坚贞的比目鱼。我说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她笑笑,不回答,接过我的行李,跟我进屋,一桌的菜,父亲连皱纹都舒展,尝尝小君的手艺,快来尝尝。
  他们催我结婚。我没有道理不娶小君,年华如玉的小君有一张秀气好看的面孔,这样的女子怎么会遭拒绝?我约了小君认真详细地谈,比如学历差距,比如户口问题,比如我爱上了别人,我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点了一支烟——从此上瘾,不间断地吸。我试过摆脱烟,摆脱小君。但总不可以。
  小君不放弃。于是我不再回家,决心在北湄过年。小君第一次打长途电话来,来不及说什么,先是哭了,唯一一次她对着我哭。我信口说,好,我回来。后来母亲告诉我小君在车站等我好些天,不吃饭、不睡觉。母亲说,世界是很大的,你以为会跟那个人纠缠一辈子,可是转个弯也许她就不见了。
  我还是没有践诺,同时写了一封决绝残酷的信给小君。新年里,我在北湄的亲戚家吃了很多油腻的腊肠,喝了很多炽辣的酒,电视整天开着,闲得无聊我追看一套连续剧,剧中的女主角煞费心机向男主角示爱,画面忽然切入一行字幕,丽江地震了。
  我在第五天赶回丽江。亲人都平安。小君死了。事发当天傍晚,小君收到我的信,把自己关在房间。是新闻联播的时间,一家人挤在外屋。整幢房子就小君那间垮了,砖瓦散落。
  小君在这个热水袋一般的世间掘开了一个小小的缝,她顺着缝隙坠落宛如细长柔韧的棉线,我仿佛看见时间的水滴沿着这根棉线滴滴流去。苏画,你懂吗,幸福是一个不断学会隐藏失望的过程。小君是幸福的,至少她阅读了一次深思熟虑的疏忽。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第七章  苍青和碎蓝
  (A )
  我的伤要到十二月才渐渐地好起来。林梧榆时常来看我,有时带着玩偶,有时是小朵的温室玫瑰。我做粥给他吃,偶尔我们来点黄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得太多。他见识了我最狼狈的样子,然而依旧矢志不逾地纠缠上来,足以填塞我的荣誉感。无法理喻。
  女人。
  左足的纱布是最后拆掉的,我心中有惴惴的喜悦,顾不得天气,穿了宽裤,在足踝戴了银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索性借了报社的车,踩足油门,箭一般射了出去。市区塞车,不能过瘾,我想走得远一点,便开到芙蓉去找林梧榆。久了不驾车,技术有点生疏,但勇气是够的,我全神贯注,把时速提到140 码。
  林梧榆五点半下班,不用问我都知道,机关是这样的,很规律。我没有进去找他,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点打在车窗上。我的头靠住冰冷的车窗,手放在驾驶盘上。街上很静,车很少。初冬了,天暗得早。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有的就落在车头。我觉得寂寞。
  然后林梧榆出来了,他一个人,携着公文包,步行,没有撑伞。他压根儿没朝我这边看,我开动了车子,跟上去,按了按车号,像轻佻的小阿飞。
  〃 苏画?〃 他很惊奇。我把车门打开,他坐上来,依然不住地盯着我看,仿佛不相信那真的是我。
  〃 想吃什么?〃 我侧侧头,问他。他的眼睛里都是笑。他有些得意,我想。因为我竟然主动见他。我们去临河的地方吃螃蟹,天空是灰暗的,树枝重叠起来,在马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螃蟹是人工养殖的,滋味不见得多么好。但河两边有灯饰,河水中灯火潋滟,有些秦淮的光艳。芙蓉这地方不大,不断有熟人举着酒杯过来与林梧榆打招呼,拍打着肩背推心置腹地耳语一阵,连带暧昧地看看我。林梧榆含混地介绍,苏画,我朋友。静下来,我们反倒无话可说。林梧榆细致地帮我取蟹肉,努力地发掘话题。
  〃 今天翻报纸,〃 林梧榆说,〃 马来西亚一个保姆,居然用卫生间的水煮自己的内裤当成汤,拿给主人全家喝……〃 他呵呵笑起来。我礼貌地笑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冬瓜虾仁汤放到桌上。
  〃 我每天读你写的报道。〃 他突然说。
  我只是笑。林梧榆是个蹩足的演员,他中舞台剧的毒太深。
  吃过饭林梧榆提议去看电影,我们在一家镭射厅随手买了两张票。开场之前林梧榆买了一大袋爆米花。放映厅在走廊转角,面积很小。开映了才知道那是一部黄片,东南亚的,没有翻译过,男女主角不是对白,就是脱衣服,看得闷死。林梧榆正襟危坐,隔着点距离我都感受到他的窘迫。我若无其事地吃完那袋爆米花,银幕上已经是一片肉搏战,男人以各种姿势深入女人。林梧榆尴尬得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终于我说,走了。他如获大赦,跳起来,抢在我前头冲了出去。
  我们很久不说话,林梧榆无所适从地跟住我。在停车场,我用遥控车匙开了门,我说,住哪条街?送你。但林梧榆不肯,他要陪我回成都,而后住芙蓉办事处。我没有异议,多个乘客无所谓。我开了音响,这部车在记者手里转过来转过去,盒子里的卡带多如牛毛。我拣了张黑管独奏曲。
  〃 这是排萧?〃 林梧榆傻傻地问。他还知道排萧!
  〃 是。〃 我说。
  情调是好的,螃蟹、黄片、音乐、车窗外微凉的风,如若换了维嘉这样的调情圣手,那将是一部好莱坞式的激情大片。但林梧榆,他是个笨拙的水手。徒有其表的影子武士。影子武士,那是一部日本电影的片名。我兀自笑起来。mpanel(1);
  〃 小心!〃 林梧榆锐叫。我直觉地踩住刹车,一辆重型货车呼啸着从我左边擦过。司机探头出来海骂了一声。我很失落,呆了半晌,你看,我说过的,我不适合驾车。我永永远远做不了黑夜里神秘忧伤的飞车女郎。
  〃 别怕,〃 林梧榆安慰我,他以为我吓住了,〃 我来开。〃 我们交换了位置。林梧榆的车技不错,四平八稳,不断地有车超过我们。
  车停在公寓前面,林梧榆执意要自己叫车去芙蓉办事处。他下了车,我换到司机位,预备将车滑入附设的车位。我对林梧榆挥挥手,重新启动车子。他忽然叫了我一声,苏画。我停住,探询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是欲言又止的。
  〃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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