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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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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阿母,你擦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阿母擦什么香水,干你屁事?”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下了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那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的啃了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的流泻。“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麻了!”“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这是个什么人?”“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mpanel(1);“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还要供我去读书。”“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嗳”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告诉你什么?”“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母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她,比丽月姐还要红。”“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咳。”小玉母亲暧昧的叹了一声。“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亲呢?”“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的说道,“你阿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阿母”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她一起忙乱的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玉仔,你听阿母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才好吃呢!”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蜂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一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像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的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一枚鲜红的橘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氤氤氲氲的浮散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的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的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的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像猪公那么大!”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着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的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的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彩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呵呵”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一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账。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把小玉吃住了,春福喜得擦拳摩掌,拿起杯子便要灌。“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开他,笑道:“喝就喝,怕什么?”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福叫“五金龟”,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死郎,你吓我们玉仔做什么?”她转过身去,拍着小玉的背说道:“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王?他敢动你一根头发,阿母跟他拼命!”“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咂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耳朵。”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小玉装做没有看见,径自满满的的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的走回家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的说道:“玉仔,你知道,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那个山东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一起来玩欧。”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勤过一阵子。小玉嫌老吴一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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