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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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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清扭头看了看,见是一个中年白净汉子,系着白围裙,站在一家饭铺门前向自己打着招呼。
  老清有些犹豫,他盘算着如果要在这儿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钱。“住店不住店,先吃两碗面”,这是这里的规矩。另外被子钱、席子钱,再加上喂驴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桥上的拥挤情景,觉得本来是起早贪黑一天的路程,却被那座桥把时间耽误了。他心里有点懊丧。
  “哪里的客?”那个饭铺掌柜又问。
  “闻鹤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赶不到家了!”饭铺掌柜说,“你就是赶到伊川县城也得摸黑。住下吧,这是你女儿吧,领着你这姑娘逛逛龙门。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宝地。看看蛤蟆泉、莲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爷的粗腿,一辈子有福气。住下吧,老掌柜,有单独住女眷的房间。”
  雁雁听他说着,脸都兴奋红了。她在洛阳住这几年,常听人家讲起“游龙门”的故事。对于这个难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篮子和饭碗以外,别的东西几乎想都没有想过。现在她也来在龙门山下了,而且是骑着驴子来的。饭铺那个掌柜,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柜”跟着一句“老掌柜”喊着,虽然是路上的随便称呼,却使雁雁下意识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条辫子撩向背后,学着姐姐在台上的动作。
  太阳的夕照,把龙门两岸的山色换上了一种绮丽神秘的情调。西山已经藏在太阳光的背阴中,山谷变成了含黛的深蓝颜色,山峦变成了滴翠的浅蓝颜色。缭绕在深谷石崖下的岚气,好像湛蓝的海水在流动着。山坡上隐约可见的佛洞古寺。更显得深邃神秘。
  一群乌鸦向东山上飞去,乐山上这时由于太阳夕照,变成一片灿烂辉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镀了一层黄金,玲珑的钟楼上的红色门窗,变成了耀眼的桔红颜色。山峰上的每一个皱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树,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连很远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树和竹林,也都历历在目。
  雁雁被这神话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发痴。
  这些青山,这些碧水,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又好像在哪里似曾见过。是梦中?她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画中?她没有看过这样的画。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这本书谁都可以读得懂,只要他们的心灵像大自然一样美。大自然用美陶冶着人们,人们又用心灵上的美偿还给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绍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儿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着头说:“咱赁他一领席,就在这河边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钱。
  “唉,要住就住下,穷家富路,好店也不过一宿,咱也游游龙门。”他回头又交代饭铺掌柜说:“掌柜的,我这驴先拴到你后院,我们到山上转转,回来再吃面。”
  掌柜的接过来驴缰绳说:“不耽误,你们就放心去转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级,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兴地跑在前边,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们先来在一个水泉旁,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被石栏围着,泉水通过水池。又从一个石头雕的蛤蟆嘴里流出。水石中间长着一个石笋,绿茸茸的苔藓长满了一身,峭拔可爱。上边还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汉只识得一个石字,下边那个字他不认得,就领着雁雁继续往山上去。
  一阵嘈杂的叫卖声音传过来,原来是在一座石崖下卖碑帖的,地上摆着几个摊子,都是用毛头纸新拓下来的字帖。
  “谁要‘龙门二十品’!”
  “哎,这里有两套‘龙门五十品’,四十块钱一套,便宜卖!”
  “喂!买一张字帖吧,这是陈搏老祖用西瓜皮写的诗:‘开张天岸鸟,奇逸人中龙。’你看,写得多有劲。”
  卖碑帖的吆喝着,拿着带墨香的一张张字帖在游山的人们脸前乱摇晃,可是真正买的人却很少。他们看着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买主,就撇开他向别人兜售。一个老汉却朝着老清喊着:
  “喂,老先生,买一张吧,‘一心无私”,远看是画,近看是字!
  你看,这个戴毡帽的老头跑得多欢,其实这是四个字:‘一心无私。’一块钱一张!”
  海清老汉红着脸说:“我是种地的,不要这个。”
  “没关系,买回去贴到墙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说:“老哥,对不住,我还真买不起。”
  那个卖字帖老汉说:“没关系,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说着又向别人兜售。
  雁雁悄悄问:“爹,这一张纸就卖一块钱,怎么这么贵?”
  “这都是从石碑上捶下来的字帖,字帖都是圣人写的字,自然卖得要贵。”
  “这山上有圣人吗?”雁雁又问。
  “圣人早死了,现在是乱世,没有圣人。”海老清说着,又指着石崖下几堆人说。“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们来到石崖前看了一会拓字,只会有人向石刻上蘸着墨,有人贴着白纸,有人拿着粽捺子有节奏地向石头上捶着,石崖边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个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来一张向他的铜钵里放一毛钱。
  又登了一段石级,他们来在一座大佛窟前。
  这座石窟宽阔宏大,里边供着三尊佛像,中间盘膝而坐的是释迦牟尼,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弟子迦叶和阿难。佛像是北魏时期的雕刻,浑厚质朴,粗犷生动。也不知道是石窟里边凉,还是由于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热汗,这时顿然消失了。
  雁雁没有见过这么大佛像,她看着那大佛细眯的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小声问:
  “爹,他是女人,还是男人?”
  “……”海老清没有回答。
  雁雁又装着懂事地说:“爹,我磕头吧!”海老清老汉“嗯!”了一声,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规矩,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海老清本来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时,除了逢年过节随着大溜敬个天爷、灶爷、门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给祖先牌位摆个香炉,至于平常他决不让巫婆、神汉进门。他对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碍!”他对算卦、看阴阳宅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说:“算命若有准,世上无穷人。”不过来到这龙门,他还是跪下给菩萨叩了三个头。一来这里是名山古寺,好像这里的佛爷是真佛爷,佛像又那么巍峨庄严,不像巫婆们敬的狗仙狐圣,值得跪下叩几个头;其次是因为这些年逃荒在外,颠沛流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总希望有个神来保佑。海老清的命运就在今年这一季秋庄稼上。他种的几亩谷子、玉米和绿豆,如果风调雨顺能丰收的话,他在闻鹤村就能站住脚了。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这个希望也暗暗告诉了菩萨。
  又看了几个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头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佛像,抬抬头是佛,扭扭脸又是佛。这龙门山上共有十万多尊佛像,大的几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么大。常言说,“佛多不灵,眼大无神”,海老清和雁雁转了半天,把这些佛像只好当作景致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开了眼界。一座大山从中劈开,几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开的石崖上。这座释迦牟尼像虽然高大雄伟,却刻得精细传神,宛如活人一般。据传说这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刻的。当时监造佛像的官员,为了逢迎武则天,故意把武则天相貌特征揉化在佛像脸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万方香火。所以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细目,眼角含着笑意,就连那丰润的面颊和饱满的嘴唇,也极像一个婉约富丽的贵族女人。
  两旁站的迦叶和阿难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叶像清癯慈祥,看去就像一个智慧的化身;阿难像浑厚天真,好像代表着生命。
  海老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佛像,他想着这古时候的人也真有气魄,刻这么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钱!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兴动这么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游客们都要抱抱佛爷的粗腿。这个佛爷的粗腿,其实就是左侧一个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来流传着能抱住佛爷粗腿有福气的神话。来游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积月累,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发亮,滑膩如玉。雁雁看着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里挤。海老清总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问雁雁:“雁雁,你想过去抱抱佛爷的粗腿么?”
  雁雁微笑着说:“人太多。”
  海老清说:“多怕什么,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领你去!”
  海老清领着雁雁分开众人,来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爷脚上,让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长胳膊抱了一下,两手却不能合拢。海老清又说:“你别慌,头朝下抱。”
  雁雁又头朝下伸长胳膊抱了一下,这一次两手合拢起来。
  因为传说能抱住佛爷腿的人,不但一辈子有饭吃,还福大命大。
  雁雁兴奋地跳起来,拉着老清的手说:
  “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辈子苦日子快过完了,还求什么福。”
  雁雁说:“你去抱抱怕什么,又不要钱,人家说老来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说:“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阳衔在西山嘴上。橙红色的余晖铺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几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里,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随着石崖倒映在闪着万道金线的波浪里;它们在水里静静坐着,时而又被从优乐山上放下来的竹筏,把影子荡碎,变成一条条起伏的涟漪。
  海老清宁静地坐在石凳上吸着旱烟袋,望着女儿高兴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喝叫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只见一群人围着四个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绳子绑着两个人。
  雁雁跑过来喊着说:“爹,快去看吧,逮住了两个大烟鬼!在佛爷耳朵里逮住的,他们钻在佛爷耳朵里抽大烟,被警察逮住了。”
  海老清走过去看了看,只见巡警吆三喝四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两个抽鸦片的“烟民”,一个耷拉着头,一个却满不在乎地嘴里叼着纸烟跟着他们走着。
  一个年轻警察为了耀武扬威,嘴里喊着:
  “走快点!”说着用枪托捅了那个叼烟卷“烟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个“烟民”反倒恼火了,他把烟卷吐在地上说:“×你娘,耍什么威风!老子吸的这烟土,是从你们王警长家里买来的!
  ……”
  那个巡警吼着说:“你混蛋。你胡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说:“你想跟我到顺城街他家里看看吗?五花鳖肉一样的烟膏子,还有两罐子!地方我都能给找到。”
  另外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巡警忙挤过来说:
  “哎,有话到局子再说!有话到局子再说!”
  那个抽鸦片的却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我要找你们的王警长……”
  “你别装蒜。”巡警说。
  “我烟瘾没过透,走不动。”“烟民”说。
  那个年轻的巡警把腰中皮带一解,喝叫着说:“我看你是皮子痒了!”说着“啪!啪!”地打了他两皮带。
  那个抽鸦片的却趁势往地上一躺说:
  “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记着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们走着瞧。”说罢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轻巡警又要抬起脚去踢他,却被那个年纪大的巡警拦住了。他对那个抽鸦片的喊着说:“想上厕所是不是?”
  那个“烟民”躺在地上不吭声。
  那个年纪大的警察向另一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说:“走吧。他要上厕所,给他送到厕所解手。”说着两个人架起那个“烟民”,那个“烟民”由他们搀着进到奉先寺附近一个厕所里。
  厕所里一阵吆喝,几个解手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提着裤子,有的系着腰带,有的小声地嘟哝着:
  “嘿!人该倒霉,连解手也选错了时辰!”
  巡警和那个抽鸦片的在厕所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停了一阵子从厕所出来了。那个“烟民”嘴上又叼上了烟卷,而且绳子只缚了一只胳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年轻巡警。
  另外一个脸黄得像鬼一样的“烟民”吸着鼻涕说:“老二,给我个‘蚂蚱’。”
  吸烟的“烟民”给了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由四个巡警挥着下山去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都议论起来了。
  有的说:“真会找地方,跑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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