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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_张曼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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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一处神秘地道中。在那里的人们生活简单仆实,彼此亲爱扶持。相貌特异的文森穿著黑色长斗蓬,为孩子朗诵故事;为成人排解纠纷:为众人对抗凶恶的侵入者,他是他们的王子;也是他们的守卫。在那里,没有人用鄙夷或惊恐的眼光看待他;更不会以美或丑来评论他。

长久在安定与信赖的环境下成长,文森拥有最宽厚而柔韧的心灵。

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纽约地检处的凯瑟琳,而后,他们深深相恋了。

〃我们的情感超乎友情;超乎爱情,虽然,我们永远不能长相聚首,却也永不分离。〃凯瑟琳说。

她在地上;他在地下,即使是携手在阳光下行走也不可能,更别着想婚姻,或者生儿育女这样的事,虽然,这不过是如此平凡而合理的愿望。

然而,我却也清楚的看见,这一场恋爱,是如何真实地丰富了凯瑟琳与文森的生命。

他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各自在所属的空间生活,只是,凯瑟琳遇到困难、沮丧的时候,总能得到文森的支持;文森濒临危险、痛苦的时候,凯瑟琳必然前往,毫不迟疑。这是一种不需盟哲的信诺。

有着这样一份无惧无疑的情感,生命大约就是圆满的,什么都不怕了。

并没有很多朋友和我分享这份感觉,他们或认为这只是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或不愿重复那种永远不能结合的缺憾。

而我却一次也不愿错过,让文森谦卑敏锐的心,引导找更安静地聆听生命的脉动,让他们跳脱所有形式的爱情,启示我如何去爱更多失去爱的人。

生活在现实环境中,常见到衣着华丽、仪容修整的人,文质彬彬的内里,包藏着贪婪凶狠的兽性,受害人极可能在遭噬的剎那间,犹迷惑于天使般恒常的微笑。

所以,我爱野兽,因他将世俗判定的不美展露出来;内在闪动的却是至善的人性光辉。当我和人的机巧隐晦纠缠交接,而觉疲惫的时候,真的很想,伴着野兽在幽冥似的地道长生,并且感觉,春天的雨滴,一吋一吋渗入泥土的声音。

台风天

我爱台风天。

或许因为从不曾真正蒙受台风的灾害,所以觉得一切都有趣。

台风天是星期例假日以外,偷来的欢乐假期。学校放假,公家机关不上班,全家人齐聚一堂,到了晚上,停电以后就更开心了。除了过生日吃蛋糕以外,只有这时候把蜡烛点起来,四面白墙上人影幢幢。孩子们早把储存的干粮拿出来啃食,一边围拢着听晶体管收音机的风向与灾情转播。听着听着,我们的嬉戏笑闹便掩盖了播音员。

平安稳当的坐在自己的家里,我无法意识到窗外的风雨世界和我们有何关连。只是隐约觉得家中的摆设有些不同。烛火摇曳中,原本熟悉的,突然变得陌生。交叠的阴影把空间吞噬了,不知道会不会归还?

当我十岁那年的台风夜,舅舅举家搬迁到台北。因为没有高速公路,从台中到台北,狂风暴雨的夜行,也是一段艰苦的旅程。父母亲早早打发我和弟弟睡觉,可是,怎么努力也困不着,听见风声癫狂地卷起又卷落,教人心焦。第一次,我发现到台风是具威胁性的。

舅舅全家终于到的时候,我翻身坐起来,聚精会神地倾听动静。彷佛,许多人在走动、压低了声音说话和发笑。我把弟弟摇醒,怀里抱着薄毯,赤足轻悄地潜到楼梯口,坐下来,注视楼下客厅,散乱的人和影。

因为不常见面的缘故,表哥表姐们看来是陌生的大孩子。点起蜡烛的厅中,争着诉说搬家的卡车如何在路上拋锚;布篷被掀翻以后,他们如何拚命保住家具,却在抢救了小竹凳的同时,洗衣板被暴风夺取了。诉说着与风搏抗的历程,慷慨激昂;兄弟姐妹们传递干毛巾,擦拭湿润的头发。

母亲捧来一锅热食,我嗅到牛奶和麦的气味,知道那是又香又稠的燕麦粥。表哥们没吃过,有些犹疑,母亲替他们添好,暖和和,甜融融的。不一会儿,厅中安静下来,只听见迅速吮食的声音。一碗接一碗,他们也喜欢呢!风依旧敲打着窗,威力丝毫不肯减弱,可是,那个世界的恣虐,又与我无关了。我和亲人们在一起,大家都平安。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表哥表姐们早已为人父母,并在美国安居乐业。

而我仍记得那个仓惶以后宁谧的风雨夜,荧荧烛光像个深沉的梦境,人们在简单的施与受中,患难相依。

所以,我爱台风天,虽然这念头彷佛有些〃不知民间疾苦〃的意味;可是,那种擦滑着生命边缘,把危险隔绝在外,等待雨过天青的经验,是亚热带岁月中无法取代的记亿。

选举日

我爱选举日。

并不是竞选期间的互揭疮疤,舌枪唇剑;也不是开票以后的谣言漫飞,棍棒乱舞。而是投票当日,活动告一段落,结果还不知晓,我们拥有安静祥和的短暂时光。

这个冬季连续几日放晴,空气干燥暖烘,倒像阳春三月的气象。街上看不见奔驰的宣传车,不论是悠扬的歌曲,或凄哀的小调,此时都歇止。也看不见披挂上阵的侯选人,不论标榜的是超级战将,或悲情世家,一夜之间都失去踪影。

菜市场特别拥挤,主妇们涌进涌出,带着喜悦的声调抱怨,张罗全家大小的吃食真麻烦。菜贩站立在特别丰沛的菜堆中,君临天下似的指挥若定,衬托这片升平景观的,是色彩鲜明,横竖纷杂贴在墙上的竞选传单。

孩子们拣到了选举假,在巷内的空地上游戏,踢键子、投飞盘。前一个晚上,某个侯选人在这里燃放了许多鞭炮,震天价响。我们正在看电视,剧中人物的嘴焦急地开阖;手势夸张的比划,但,全是无声的,都成了枉然。一阵接一阵的爆炸,夜空弥漫着烟雾,如同预兆并欢庆一个吉祥的丰年。

天亮以后,铺在地上厚厚的炮屑仍未扫去,在孩子们奔跑的脚下飞扬,风中仍有细微地、烟硝的气息。那些为脱颖而出所设计的攻讦谩骂,应该都不重要了,此刻。假若曾有什么值得珍藏的,大概是每个侯选人都说过的:〃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多么温暖的四海一家呵。人们互爱互敬,彼此关怀,假若这是个承诺;而不是一时的假象,该有多好。

我也去投票了,不为自己;为的是无忧无虑,晒红脸庞的孩子。

许多久未相遇的朋友邻居在路上擦肩而过,有笑着招呼的;有站住寒暄的;有伴随着走一段的。在投票所,我看见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迈着小脚,毫不迟疑地,自前清一直是来。不得不怀着对年代的敬意,侧身让路。

从投票所出来,听见低声的议论,说:一定有人要闹事的,哎!

太频繁的经验,使中年以上的中国人都具备了未上先知的本能;同时也都不容易快乐。我假装看不见那些疑惧神色,把眼睛转向空地上兴高采烈的小孩。

所以,我爱选举日,战鼓还遥远,孩子们听不见。我们可以在冬天的阳光下,陪着孩子玩一回跳房子;或者坐下来,把金黄色的烤番薯剥开来吃。

。;



明月明年何成看

{小}{说}{t}{xt}{天}{堂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苏东坡

那个日本大男孩在台北街头打电话:

〃老师!你好不好?我回到台北了!〃

我大声叫他的名字,曾经,为他上过八个月的会话课,特别注意过那张因听不懂而懊丧的面容,更因他的认真努力与迅捷进步而欣喜。

结业以后,他曾回过台北一次,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探听我行踪不定的上课地点,并且苦苦寻来。可是,当我匆忙间看到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只是诧异:

〃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局促地,在中国学生环视下,不很完整地:

〃我回台湾……所以,来看老师!〃

〃看!〃我向其它学生说:〃我的日本学生啊!中国话说得不错吧!〃

而后便草草作别,前后不到两分钟。当我终于知道他耗费不少心力寻找我,已是他返回日本一段时日以后了。

因此,这一次当他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我可以见你吗?〃

我便毫不思索地与他定约。

将届中秋节,台北东区sogo百货前,陈列各式各样、团圆的月饼。不禁想起上一个中秋,我捧着一盒月饼,亲自细细切成均匀的小块,让每一块豆沙或枣泥之中都包含着金色的蛋黄。然后,递送给来自日本的学生,微笑地听他们说〃好吃〃。

我看见,那个背着旅行袋,孑然站立在人潮中,凝视着月饼出神的日本学生。

当他看见我时,有一股自记忆中游荡,方才归来的恍惚笑意。

我们在透明玻璃的咖啡厅坐下,他对我叙述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我聆听,片刻以后才发现,他的华语如此流利,他正在用我的语言与我交谈。

〃你的中文进步很多呀!〃

〃我常常在练习。老师!你看,我现在读庄子!〃

他把随身携带的几本庄子给我看。

〃你看庄子?〃我的语气有几分不可置信,更有惊喜。

〃嗯!我喜欢庄子。他的思想……非常好。〃

我们交换了一些对庄子的感想,说到心领神会处,简直无法把这个男孩神采飞扬的形貌,与往昔课堂上心力不逮的懊丧模样交叠。

谈完庄子,我们静默着,有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转头望向窗外,忠孝东路大小车辆如同病菌一般蔓延着。

假若,我能离开这个城市,在异国旅行,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假若,我正乘坐着游览巴士,将额头轻抵车窗玻璃,看着日本郊野结实累累的水蜜桃果园,从眼前一一划过。

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果香。

我的想象太过火了、嘲笑着自己,并且,掉回目光,啊

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四只硕大、丰盈、鲜妍如胭脂的水蜜桃。

对面的男孩腼腆她笑着,有一点窘迫,类似当日背不出书的神态:

〃我不知道带什么礼物送老师。这个,很新鲜,我怕压坏了,从日本来,一直捧在手上,天气太热了,怕坏了,还好,没有坏……〃

他作出一个深深鞠躬的姿势:

〃送给老师!〃

四只东瀛来的鲜润蜜桃,由一个颀长大男孩仔细捧持着,渡海而来。

兀自圆满,兀自芬芳。

这是中秋节前发生的事,带给我相当的感动,却没能挽救我岌岌可危的灵魂。

中秋节,我以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情,期待电话。铃声响起,是个朋友,却不是我深切渴盼的人。

〃还在闭关吗?但,我想,你今天应当会回家,中秋节呵。〃

那时,我正在闭关写论文,同时,自以为失去了世间绝无仅有的恋情,因此,把心也重重深锁。

逃避所有朋友善意的探询、温柔的安慰,彷佛内在的某些东西,特别宝贵的东西,正在死亡,而且,必须要死得彻底,才不会痛苦。但,那种濒死的辗转挣扎,时常超过我所预计的程度。

〃你在哪里?〃

我听见一种空旷的声音,像是风,很自由、不受拘束。

〃我现在,在澎湖。〃

〃真的吗?今天晚上,澎湖怎么样?〃

〃这里……很安静。〃

是的,如果,不要听钱币在遥远距离被吞噬的回声,应该是很安静的。

〃有月亮吗?〃

〃是的,很好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朋友说。

〃谁的话?〃朋友在海边胡猜,从司马相如到徐志摩,不断投币,只为了延长通话时间,刻意曲解我的提示,跳过张九龄。

〃你知道的。〃我笑着说。

〃是啊!我也知道今天一定特别不好过。〃我不说话。

〃可是,你要相信,世界上总有事情不会改变,总有朋友不会离开。〃朋友叫着我的名字,说钱弊已经投完了:

〃你要好好过日子……〃

〃谢谢。〃我说,却被截断,只遗留下虚空。

我知道,要好好过日子,继续爱人继缵爱人与被爱,诚挚地相信朋友和情感。我都知道,却做不到。

我甚至回信给一位失去爱情的陌生女孩,告诉她:

〃每一个失去爱人的悲伤,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自己总觉得比别人更加疼痛难堪。这条道路,前人行迹班班,后人络绎不绝,何必沉溺太深?不如飘然登岸,又是一番新境地。不好吗?〃

我是做不到的,却盼望她能做到。

然而,真正难闯的关口,是在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晚上,应邀为报社举办的未婚男女月光晚会座谈,以〃爱情〃为主题。

当时,我的心境是多么不适合这样的形式和内容,却已搭箭上弦,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蜷在出租车后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望着街旁一座又一座飞掠而过的公用电话。如果我能下车,拨通电话,找到任何一个朋友,发泄这似乎永远不能痊愈的痛楚,是否能有些帮助?

〃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很担心你!〃朋友们会这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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