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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_张曼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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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一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一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一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妈家如何贮存?早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一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一碗饭。

这一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一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一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一团明亮。





问 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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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

伤痕累累,都无比苍劲深沉。

到达石家庄艺术学校时,已是黄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红霞堆砌着,光影投射在校舍的墙壁上,彷佛在燃烧。任教于此的表哥,带着我去拜访校长,据说这个规模普通的学校,有三位校长。那么,何以我独拜访这一位;而不是另外两位?这件事并不重要。就像那位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绍环境与教学情况时,也引不起我特别的关心。

我注视他,微笑颔首,耳边却盘绕着简单的音符旋律。一、二、三、四,举手,七、八,高挑窈窕的女老师,领着二、三十个小孩跳舞。经过时,我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姿势吸引。踏进教室,赫然发现,靠墙坐的一大排家长。他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后,送孩子来学舞,等课程结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饭。

琴声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莹脸庞中,寻到自己。二十年前,经济情况毫不宽裕的父母亲,也在晚饭后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课,来去得经一段长长的路程,坐在公车上,晃着晃着便睡着了,下巴搁在母亲肩膀。隔了相当时日,母亲忍不住问我喜不喜欢跳舞?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心不在焉?于是,我终于说了真正的感觉,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我只喜欢粉红色,如缎光亮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终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这些孩子,跳得正起劲。他们的父母亲,拎着水壶,挽着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当年,一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横夺的,加倍补偿给唯一的骨肉。

举起相机,连续地按下快门,对着小男孩、小女孩。无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亲惊慑了。当我摄影时,他们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骄傲神采,紧张地、屏息地微笑,注视焦距里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里捕捉住这个恒久的镜头,并且相信,这画面可以与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重叠。

因此,那位校长仍叨叨叙述时,我回想着那个美的意象,笑得更灿烂了。

从校长室出来,树荫下坐着几个半大的男孩,都勾了脸,赤着上身,蹲坐一处,嚷嚷闹闹地啃馒头。表哥和他们招呼,问答之间,流露特殊口音。

从四川来的孩子,家庭环境的关系。表哥说,有些吃不了苦,逃回家去,老师一路追。有的追回来了;有的追丢了。

前一天,吃晚饭时,曾有个孩子,上表哥家拿寄存的零用钱。表嫂在房里低低和他说话,完全是个母亲的口吻。原来像父母子女的情分,一旦登上火车,便成遥远的两端,铁轨这一边是拚命的逃亡;另一边是疾疾的追捕。相逢或者错失,都是不堪吧!我想。

我们穿越校园,走向角落里的房舍,表哥带我去探望他的老师。

文革时,表哥表嫂同遭下放劳改的命运,患难见真情,反而成就一段美满婚姻。至于这位半退休的老艺人,又在那十年中得到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因为好奇,竟忘了唐突。

才走近,就闻到清鲜的韭菜香。表哥在窗外呼唤;一面熟悉地引我入厅。昏暗的小厅放置柜子、桌子、几子和几把椅子。墙上的年画,白胖的粉娃儿,系着红色肚兜,跨骑在金鲤背上,浑圆小手且捏着个大元宝,是四季都悬挂的吧。

房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站着,我愈发坐不得了。而老先生、老太太腰上的围裙犹未除下,纱门开合之际,蓬起一阵白面粉。

我端正地站着,随着表哥叫〃老师好〃。

老师啊!我表妹从台湾来。来看您!表哥说。

老先生的面孔剎那间亮起来,有人开了电灯。红润的脸,银白的发,经过许多磨难以后,从容不迫的神情。我在他身旁坐下,起先在想,他的发,是不是沾了些许面粉;就像蓝布前襟上的。很快地,我寻到答案,若不曾有岁月,头发便不能白得如此柔亮;同样,若没有在欺凌屈辱中挣扎,笑容怎可能如此和煦?

老太太询问从台湾到石家庄,得有几天路程?我尽量详细的回答。老先生一旁听着、微笑着,而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开口,他看着我,清楚地问:

〃在台湾,你们都好吗?〃

问这话时,他的瞳中浮起幽幽水光,反映着许多说不出的沧桑,我被这样的眼光和话语锁住了。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却无比苍劲深沉。

不是邂逅;不是初遇;原来是一场亲密的重逢。

在韭菜香中挥手道别,主人曾殷勤留客,留我和他们一同吃饺子,而我不知为了什么,急着告辞。

老夫妇和其它的人把我们送到门口,天色已由橘黄转为靛紫,我行走几步便回头,晕晕的灯光,把他们烘托在夜色里。

恒常地,挥别的手势。

半年多以来,每一想起便要懊悔,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我匆忙地错过那次晚餐。

走在街上,偶尔也因为那声问候而迟疑……

我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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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大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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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发生了什么事?路断啦!

在柳条垂荫下,凝望倒映波光中的崇圣寺三座白搭,宁谧安详。突然,便想起明末旅行家徐霞客,也曾策杖而来,面对着古大理的风花雪月,是否也像我一样悠悠叹息?

美,有时会令人莫名感伤的。

我们由昆明取道滇缅公路,奔赴大理,尚且花费车程十个小时。当日,徐霞客经历的是怎样一番艰辛跋涉呵。车行过冈峦,我想,他曾在此盘坐憩息;车经过溪流,我想,他曾在此汲水渥面。

叠翠的苍山,顶峰终年被皑皑的白雪覆盖。

碧波万顷的淡水湖泊洱海,白帆点点,矫捷的渔娘拋下鱼网,透明闪亮的弓鱼,像跳跃琴键的音符,腾起又坠落。

啊!

这是我所能说的,唯一的言语。

五十五岁的生命,能缔造怎样的事业呢?看见徐霞客雕像的时候,我想。

他将一生选择了壮游河山这样的事业。常年在风中行走的缘故,面部呈现坚毅的线条;那石像正向远方眺望,纵然坐着,却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姿态。

与雕像合影,就只这一刻相逢。

而后,他走进庄严华瞻的历史;我走向不能确知的明日,也许活色生香。

夜里,时时转醒,闪电把屋内变得忽明忽暗。雷雨交加,从这个梦跌进那个梦,恍恍惚惚,心里犹记挂着,今夜,徐霞客在哪儿避雨?

天明以后,在雨中登车赶路,预计下午六点抵达昆明,稍事休息。用过餐饮,再驱车前往石林。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雨和雾封锁住眼前道路,所幸驾驶刘师傅沈稳熟练,有惊无险的奔驰了两个多小时,才脱离雨区,甚至阳光也晃了晃眼。

我刚阖上不知为何而异常困倦的双眼,便听见四周纷纷的低语。

原来是许多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泊在路边。行走滇缅公路,需可见到陈旧的灰蓝色大卡车拋锚在路中央,引擎盖打开,喷吐热气,本是见怪不怪;但,那样长的车队,整齐排列,气势壮观,确实引起我们的好奇。

还不到十一点,卡车司机便集体停车,吃午餐去了?

当停放排列的车队超过一公里、二公里……隐隐的忧虑浮升、扩大,完全遮盖先前的兴味盎然。

发生了什么事?

蹲坐在路边摊大口嚼食的人,毫不在乎地抬抬眼皮,轻描淡写地:

〃前头,路断啦!过不去。〃

路断啦!

同样的字句在车内复诵了几遍,起先是空洞无意义的,而后,渐渐省觉了严重性,许多干燥紧缩的声音在问:

怎么办?怎么办?

车子走走停停,断续传来前方〃灾情〃,说是有养护工人来修路了;说只来了两三个人,坐在地上吸烟,并没有修路。为什么不赶紧开工呢?说是要等雨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雨来。

于是,各种悲观的想象在车内发酵,迅速膨胀。

有人想,恐怕去不成石林了;有人想,恐怕下一个城市成都去不成了;甚至有人悲伤的想,恐怕回不了台湾了。

明知路断了,我们的车子却没停,大家都想看一看道路阻断的实况,多少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味。

距离断路处大约六、七百公尺的地方,我们的车子被其它大小车辆阻挡,不得不停下。全陪、地陪、领队、师傅和男性队友全到前方打探消息。过了中午,仍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回报,终于忍不住下车,亲身探个究竟。

这是一条外来游客很少行走的道路,到凌晨才发现路断了,早先来临的车辆与族人,已困了好几个小时,道路上满是丢弃的果皮、纸屑、蛋壳。大人、小孩穿梭来往,高声谈笑,路旁有人担着水果、饮料和糕饼,彷佛是一场庙会,雨后潮湿的空气中,竟有着不难察觉的欢庆气息。

路,其实并没有断,也没有崩落的石块,只是柏油路的地基被雨水冲失,成了一层脆弱悬桥,无法承载车辆。就这样,这边的车过不去,那边的车过不来,眼巴巴地对望。

观望许久,没有看见道路修复的任何希望,我缓缓往回走,为即将断水、断粮,以及没有厕所而焦虑。同时,知晓自己特别疲倦虚弱的原因,我病了,体温正渐渐升高。

地陪小曾喘吁吁跑来,捎来令人惊喜的解决方案,他越过对面,到最近的市镇,洽租了一辆车轮俱全的公车,载我们离开。

在小曾的引领下,我们踩过高粱地,几乎是跳跃着攀上公车。车上的座椅和扶手部已锈蚀,开动时的颠簸,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移位,我们紧抓着把手,惟恐一不留神,就被拋出车窗。然而,一路行来,没有比这部公车更完美的交通工具了。

正在庆幸的当儿,全车蓦然寂静无声,横在前方的是洪水滚滚,房舍、树木、电线杆,全淹在浊流中,一片盘古开天辟地前的原始苍茫。

如同过河卒子,只好向前走。引擎隆隆震耳,车身迟缓地移动,从一些熄火拋锚的车旁经过,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彷佛稍稍松懈,便要万劫不复。公车终于摇摇晃晃穿过洪水,驶上道路,抑止不住的欢声雷动,我们用力鼓掌,手上的锈灰飞扬。

下午五点多,抵达大理至昆明的中途站楚雄,大家在饥饿中吞咽着第二餐,并等待旅行社洽租小巴士将我们送回昆明。

我吃了少量食物,喝下许多水,靠在冰凉的墙上,纾散体内热气。静静地看着台湾领队,绝不肯放弃勒索机会,恐吓我们,若不额外缴交一笔钱,便要把我们留置楚雄,既去不了石林,也回不了昆明。

看着那因贪婪而横暴的面孔,我想,我大概病迷糊了,或者陷在醒不来的恶梦里。

静静看着队友们费力交涉,乃至妥协,我没有力气说话,一心一意只想离开。

三个小时以后,一辆刚装上玻璃窗的陈旧小巴士,出现眼前,准备把我们送回昆明。

全队就座完毕,突然跃上三名尨形大汉,一上车便关上门,引起些微虚惊,原来是驾驶师傅、备用师傅和修车师。

修车师?连修车师都准备了,很令众人忐忑不安。

高速行驶在漆黑山道,每位队友都捏着一把冷汗,只有服药后的我,沉沉入睡。有时转醒,可以见到山林野店,灯火高悬,只一掠眼,并不真切,七月流火呵,不着边际地想着,旋又睡去。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只跑了四小时,队友们下车时,个个脸色如土,惊魂未定,颇有重返人世的悲喜交集。唯有我自梦中初醒,反倒养蓄了精神。

午夜十二点,再度乘车赶往石林,这次换乘中旅社的旅游巴士,安稳舒适。队友们起初犹热烈讨论这场意料之外的历险记,而后松弛下来,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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