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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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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嘉撇过脑袋,扬起嘴角眉尖,仲德不信……那,看看就知。
  匹夫?曹操拉过郭嘉的右手,扯下他手指上那圈枯草,收进自己手中,用力一握——奉孝,可是师承于东方朔……也能测字卜卦通鬼神。
  他抽回手,笑容隐去,将军若不信奉孝,那便……算了。
  还有,将军……他压低声音,出征时若披那件披风,胜算定增一成。
  文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郭嘉接过翠娘手中的酒,看一眼,默默洒在院子里一株光秃秃的植物根旁,你看看,早说过要常常浇——如今这样子,恐怕是活不了了。
  荀彧仔细看了许久,勉强认出是一株死掉大半的海棠。
  这是哪儿来的?记得他院子里除了梧桐灌木,便是杂草,什么时候多了海棠花。
  郭嘉自顾自地低头给花培土,半天才应,我让翠娘从将军园子里挖来的。
  一阵冷风,荀彧把脖子缩了缩,这寒冬腊月,亏他想得出来,居然移花接木。
  用指头弹了弹海棠枝条,郭嘉直起身子,靠近荀彧胸前,试图用他挡住见缝就钻的北风——明儿开春,我这院子里就同将军府上一样,有海棠花可看了。
  奉孝,海棠花浇酒可是不能活的。荀彧也乐得替他拦着些,总觉得风吹得他袍袖烈烈作响,会牵着整个人跟纸鸢般,飞上天去。
  恐怕就再不回来。
  顺手将他拉拢一点点。
  他闭着眼躲风,喃喃自语,翠娘能带来将军府的落花春,又有了海棠花,便不用去将军府赏春了。
  荀彧苦笑,原来这人跑去找曹操,单单为了寻春,顺便再出点小谋划点小策——奉孝,若尽全力辅佐将军,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郭嘉摇头,文若差矣,将军为人,不会坐拥天下。
  为何?
  就算打下江山,不过是他们刘家的,干卿底事?他浅浅咳嗽一声,这一回却像是真的,眉头也皱得深……又干将军何事?
  这……推推他的肩,外面风大,进屋说话。
  文若来找我,绝非仅仅为看我种海棠花,郭嘉又俯身下去,看海棠的枝干。
  自然,仗还没打完,你怎么就从官渡跑回来了。
  郭嘉仰头笑,文若好生不关心我,打仗是将军的事,我,这不是病了么?
  真病了……荀彧蹲下身,拉着他的手腕想摸脉。
  却被他拂开手,风大,掀袖子冷……郭嘉漠然看着荀彧的脸,文若,不必担心,我自己清楚得很。
  可你若真病——荀彧缩回手指,还是要……
  知道,他打断他的话,起身进屋,翠娘不是替我去江郎中那儿抓药去了么。摇摇摆摆踏上台阶,看得荀彧心惊胆战,生怕他跌将下来。
  你以为我真病,只不过仲德成日一副我欠他钱的模样——所以我就回来了。他狡黠的笑容又回到面孔上,荀彧猛然相信他确实没有病,不然怎么还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呢?
  孙策死了。
  郭嘉蓦地回头。
  重复一遍——孙策,死了。荀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究竟满脑子都在想的什么,程昱写信说他妖言惑众,气呼呼地说了一通他的坏话——也怪不了仲德,他本刚烈,又常自恃才高,没来由被郭嘉忽悠一圈,难免恼怒。
  可是他凭什么能断言得恰到好处。
  孙策死了——伯符……果真,死了?郭嘉一字一字重复一遍。
  千真万确。
  荀彧也疑惑,不是奉孝断言说他必死于匹夫之手的么,如今他果真死于匹夫之手——你何苦如此讶异?
  他噗哧笑出声来,文若啊文若,连你也相信——果然他们说我,妖言惑众呢。
  你——我随口说说罢了。郭嘉闪身放荀彧进屋,掩住门,放下帘子,语气还理直气壮。
  你随口——我不过是怕将军担忧过虑,便随口安慰他两句,谁知所有人都当真,尤其仲德,他大概是恼我让他出头挑起话来吧……屋里暖,他把缩进袖子的手拿了出来。
  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荀彧哭笑不得地抓一把香塞进香炉里,连说辞也没准备好。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哑口无言吧。
  他随口乱说,也能被上苍眷顾,那是——单纯的好命吧。
  文若……郭嘉拎起靠在墙边的白纸伞,缓缓打开,撑在头顶,若是孙策果真来袭,你一人能应付么?
  恐怕不能。
  城里剩了没几个老弱残兵,剩下的只有百姓。
  故而,我回来了,若伯符未死,恐怕几日之内,江东铁骑就要杀到,到时——郭嘉招牌式的表情油然而生,笑得荀彧满心不安,觉得他说的话没一个字是真的——嘉自会与文若同生共死。
  忽然很希望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郭嘉将手中的伞举到荀彧头上,文若,这伞,是不是太旧了?
  啊?荀彧还未回过神。
  我说,这伞没用过,怎么也旧得这么厉害,将军果然没给我把好伞啊。
  他摇摇头,好像很痛惜曹操人品的模样,笑嘻嘻收起伞,妥善方好,今日虽辰不够良景不够美,不过酒逢知己,当千杯不醉——来来来,文若,我与你满斟一杯。
  好像刚才只不过做了场绮梦。
  听见了些,十分中听的,梦话。
  远远许都城郭在望,曹操解下披风,命人妥善收藏之。
  若进城迎军队伍里某人看到这披风,岂不会暗自窃笑至内伤?
  军士俱已疲倦,胜利也难以敌过几百个日子衣不卸甲的劳顿,曹操在马上也觉得有些眩晕,圆白的太阳似乎比平常远许多,剩下没有温度的小小一点,天气阴闷,一点没有凯旋的味道。
  明明已经五月,为何一点温度也没有。
  仗打得太久,都忘了今夕何夕。
  他果然不出所料地站在迎接队伍的最末,严严实实地裹着,不住低声咳嗽,就像那一年他征张绣受伤以后,他总是如此。
  不以为意。
  文若站在他前面一点,似乎有意无意地替他挡着风。
  其实不用人说也知道,劝他把袁氏兄弟凉在一边,不如修整的人不会是程昱,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词汇。
  不过仲德不说,他也不用挑明。
  那个人歪在荀彧身后似有似无地笑,笑得他简直不想多看他一眼。
  翻身下马,径直走,连余光也不再瞟一下。
  文若,将军果然意气风发呢……
  郭嘉望着光秃秃的海棠叹了口气,只是,果然海棠花喝酒是会死的。
  不知为何,听出些形影相吊的悲戚。
  荀彧心念一闪,仿佛曹操曾说过面前这人犹似海棠,很有一种劝他日后少喝几杯的想法——不过自知那是行不通的。
  人人都说理应乘胜将袁氏一门斩除,为何将军却回来了?郭嘉将海棠一根枝条折断,里面也干涸,估计是死得彻底了。
  因为程昱劝说将军,袁尚袁谭肯定会自相残杀,不若留点时间看戏。
  哦,他又剥开另一根枝条。
  我总觉得依仲德的脾气,这仗没这么容易就完。
  郭嘉欣喜地发现一根还未干透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合拢它,笑——大约是仲德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荀彧忽然想起昨日去将军府看见倾心亭边那一个坑。
  文若,你说这海棠是不是已然死了……郭嘉轻轻一拗,一截枯枝落到地面,用鞋底用力一碾,居然粉碎。
  不……见得……吧。
  他忽然弓起背脊,咳嗽起来,直到失去重心,额角顶上他的手臂。
  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看见他嘴角比平时鲜艳一点。
  那,不过是错觉吧。
  当然当然,荀彧扶起郭嘉,他那么瘦,偏偏觉得重。
  回头望见海棠的枯枝嶙峋地戳着,心里一凉。
  奉孝,你写信给仲德了?
  他不置可否,也不能置可否,咳得肝肠寸断,似乎连心肺都要裂开来,只是自始至终拼命掩住口唇。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文若可否带我呈上书信与将军……如今袁谭袁尚不足为虑,大可平刘表——从袖中掏出一方白绢。
  还没递到他手中,又是一阵咳嗽。
  荀彧去接,掌中猛然一阵温湿——摊开手,竟是点点腥红。
  雪白布帛上黑字之间,星星点点,落红一片。
  文若……代我重……咳咳,重抄一遍……
  丝帛柔软地瘫在指尖,重逾千均。
  郭嘉垂下头,沉沉如睡,嘴角居然仍带着笑意。
  二袁果然打得天翻地覆,兄弟反目,竟比常人相争更加惨烈。
  计策一如以往的顺利,就像他平淡的一句戏言——那人——握紧手中书信,血色已经干涸,好像是黯淡的,不够纯净的墨色,曹操平静的面色冻结成冰。
  荀彧奉上书信的时候期期艾艾,奉孝说,让我代誊一份,但……
  冀州平定。
  封,奉孝为,洧阳亭侯。
  文若,奉孝院中的海棠可曾种活——他背着我挖我家园子,还未跟他清算。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渐至微不可闻。
  郭嘉,郭奉孝,郭祭酒,他很久不曾笑得妖孽横生地站在倾心亭畔,说——将军的好酒,将军,那锦鲤,那诗句,那……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是,路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去秋来,冬尽春生。
  将军,奉孝院子里的海棠,依然如旧。
  不如让翠娘再移一棵新树。
  将军。
  将军。
  将军。
  他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没听见,城门外炮响三声,鼓号齐鸣,数万军士整装待发,身边似乎有很多人在唤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茫然四顾,沉重的盔甲压得全身酸痛,扯下披风的丝带,毫无用处。
  天地皱缩成小小一团。
  今日出征乌丸。
  临行时翠娘突然奔来说,郭大人不见了。
  他不见了?
  他知道他病了。
  他只知道他病了,很久——终于把这些杂念抛闪,刚才他似乎让荀彧去寻他了,可是怎么寻了许久,还未寻到?
  有人在说,吉时已到。
  将军,请祭天地。
  将军,请奉三牲。
  将军,请酹酒。
  将军……
  似身在梦中。
  反正出征这种事情做得谂熟,一步一步都像做戏,再怎么祷告上苍,再怎么企求得胜,也不过是图个心安——到头来不还得精心算计。
  那个人的病,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日日夜夜,煎熬。
  曹操总觉得,灌了几十斤的药水进去,他骨子里都被染成一团漆黑。
  握三根香,明灭的红点在眼前燃起的时候,闭上眼,郭嘉的脸重重叠叠在黑暗里亮起来——他长揖到地,说将军无怪,奉孝来迟了,凌乱的发丝在阳光下耀武扬威……他低低靠着太湖石对池中的鲤鱼唠叨,这锦鲤,可是美人的怨气所化……他子夜扣门,有如狐般的眸子流连着妖异的光芒……他缠绵病榻,他说,将军,有一日会记住那一句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仿佛过去了三生三世。
  沉闷的号响,鼓点似乎砸在耳边,扰攘良久的头疼不期而至,似乎每一锤都重重打在天灵盖上——这,似乎不是吉兆。
  居然不敢睁眼,居然希望,就这么慢慢睡去,出什么征,平什么天下。
  不如先寻到他。
  可号叫声声在催,不得已。
  躬身拜,再拜,三拜,抬起头来。
  凝眸——眼前一张苍白笑靥。
  原来果真是有幻觉这回事,曹操用力闭眼,头疼得难以思考,再睁开眼,那人的面孔还在。
  将军,请。
  他的声音从天尽头传来。
  奉孝?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他侧身,努力站定,还是不小心嗽出声来,一交睫,浓黑的阴影盖在本就浓重的眼底上,轮廓分明。
  发冠也齐整,青衫白袖,熨帖,不合身。
  他竟如头一次遇见的那样,一不留神,就走到心底去。
  奉孝的病……他摇头,不可。
  将军,奉孝自请随军。
  郭嘉的声音不容置疑,虽然单薄,也字字掷地。
  将军,请先行。
  郭嘉微微躬身,一只手拦在嘴边,不紧不慢地咳嗽。
  备车——曹操传令下去,伸手想拉他的袖子过来看,又怕见到如那书信一般的灿烂图景,手指悬在半空,打了个转,拂下他肩头吹乱的发丝。
  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送到他手中,走下祭台。
  郭嘉踉跄一步,撑住桌子的一角,随着他足迹——荀彧忙忙赶来,欲言又止,明知责备不了他什么,唯能扶住他,送上车去。
  盛夏。
  无终。
  偏生连日大雨也如此处地名——无有终期,绵延且滂沱,冲得道路一片泥泞,双方大军齐齐卡在这里,不得进又不愿退,战事也就显得绵绵无期的样子。
  营中气氛日渐沉重一如天气,湿漉漉的热,闷得人人胸怀郁结,偏又无从发泄,只得望着倾泄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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