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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李国文:冬天里的春天-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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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啦?老书记!”
  “告诉我,那主意不是你拿的!”
  “是纬宇同志啊,那时,他是副厂长,悄悄告诉我:‘ 你不到实验场去看看热闹,老于打算把廖总的资料,偷偷利用军列运走。你手里那些东西,放在厂里怕不安全吧,还不一勺烩了。’”
  于而龙倒吸了一口冷气,十年前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头栽下来,原来是他!是他王纬宇!这边支招,那边出卖,正是在雪夜谈话以后的事呀,他良禽择木而栖,可把于而龙送上了断头台。
  是的,正是他二先生,戴着礼帽,穿着长袍的王纬宇,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朝他说:“生的什么气呢?我是为你好。”
  “你给我闭嘴!”
  “不要分不清好赖人。”
  “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你说,你说……”他端起了手枪。
  他嘴角下落,露出一副阴鸷的神色:“无所谓卖,无所谓买,一切从需要出发,适者生存。”
  “混蛋——”他瞄准了王纬宇的脑袋。
  二先生把礼帽从头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的前额:“ 请吧,你要记住,我是工厂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而你,一个离职休养的干部,考虑考虑吧,政治谋杀案的主犯,名声不雅吧?”
  “你是个杀人犯!”
  “拿得出证据来吗?有什么凭证吗?找得到足够的法律依据吗?算了,你没有那本事,连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我是戴着绅士的白手套干的。你还是这样开枪吧,打吧,像芦花一样,从两眉中间打进去,有百死而无一生,可你缺乏这份勇气。于而龙,拉倒了吧,放下你的枪,不要逞匹夫之勇,老实对你讲,你不是我们的对手,认输了吧!”
  他闭上眼,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王纬宇哈哈大笑,倒在血泊里……
  “老书记,你怎么啦?”秦大个在桌子对面站起来。
  于而龙这才发现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拍碎了一只刻花玻璃茶杯,手被扎出点鲜血而已,手枪还在桌子当中摆着。
  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诧异地瞧着发怔的于而龙。
  在那个多雾季节里,甚至正常人的理智也会混沌、混乱,说不定还会疯狂的。

  现在,于而龙在沼泽地的小河边,望着那一大片被阳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湖水,心里在思索着:过去了,总算过去了……
  ——芦花,要不然就无法来到石湖破谜了,活着,就是胜利啊!
  那位地委书记解决了肚皮问题以后,着急谋求出路了,总不能在沼泽地里当鲁滨孙哪,独自跑走找船去了。于而龙坐在小河旁边,望着影影绰绰的闸口镇,那熟悉的教堂尖顶似隐似现,这使他想起那一天和芦花冲破了恶浪险涛终于靠岸时的情景。
  ……也像现在一样,雨后斜阳把湖面照亮了,两个人的心情舒畅多了,特别是于二龙讲了应该相信同志们的话后,芦花想想也是个道理,便说:“依你的,就这一回!”
  于二龙说:“要不是麻皮阿六——”
  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上,她笑了。
  芦花起劲地拧干头发里的水,这时,她才发现紧贴在她身上的湿褂子,把那饱满的,箍都箍不住的胸部,无可奈何地暴露出来。
  “看我这样子——”她原本就不怎么回避他的,如今她更加坦然地迎接他那困扰的目光,半点也不心慌意乱了,更不失悔自己莽撞地抢先说出心里的话了。她觉得轻松,像了却一桩大事似的卸去了心头的重担,想到自己终于也像石湖姑娘那样大胆地吐露衷肠,便问:“二龙,你该嫌我了吧?”
  对着那样真诚的眼睛,说假话是不可能的,便坦率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什么时候不嫌我的?”
  哦!也许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谁落进她爱情的罗网里,下一步就该牢牢地控制住,用绵密的情丝紧紧地缠绕起来。
  于二龙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奇特的问题,难道有过什么时候,心里不装着她的影子么?
  “我……”芦花抖弄开那又黑又密又厚的头发,回忆着自己的爱。直到今天,还可以从于莲的浪漫主义的长发上,瞧见当年芦花的影子。他女儿那波浪似的拖到肩头,像瀑布似的闪着光泽的秀发,使舞蹈演员嫉妒。因为柳娟的发型,是靠理发师的手艺,而那个在血管里继承了母亲那一头秀发的画家,即使不精心地梳理一下,也是风姿翩翩,格外动人。
  “哥,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
  于二龙不相信:“那时都还小呢!”
  “哪怕是小孩,也有个喜欢谁,不喜欢谁的。”
  于二龙为他哥哥的命运叹息,他知道,那个拙于语言的人,有一颗多么爱她的心啊!然而却像飘蓬一样永无定处的被摈弃了。
  爱情的不等边三角呀,有时是相当残酷的。
  “你还记得吗?在冰窟窿上一把抱住,死活不让你钻进去?”
  于二龙清楚地记得她紧紧搂住自己的情景,生死关头,显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挨得她那样紧贴,如果说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么她的泪水,她的亲近,她的拥抱,使他产生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
  “后来,在陈庄游街,关在黑仓屋里,还记得么,咱俩紧挨着,伤疤贴着伤疤,血都凝到了一块,从那天起,说什么也分不开啦!”
  “那他呢……”
  “他?”芦花轻描淡写地说:“我应许过娘吗?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她老人家就闭上眼了。二龙,他待我好,我心里明白,他有那个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为的他是我哥。”
  “他心里总装着娘的话。”他有些可怜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办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回想起那眼睛里,闪出的毫无回旋余地的光芒,也曾经在他女儿,在未来儿媳眼睛里同样出现过,她们拒绝徐小农,拒绝高歌,拒绝艾思,拒绝其他她们所不爱的追求者,这种爱情的拒绝,同时搀进了恨的成分,那恨,几乎和爱同样的强烈。
  芦花望着他,似乎等待着他的热烈语言,来填充她敞开的胸怀,简直可以说是期望着爱的抚慰,尽管眼前是土匪骚扰,身后是敌人围剿的暂时宁静局面,然而,爱情是无法遏制的,在战火中同样会产生爱情。
  但是于二龙却有些忧虑不安:“谁知大伙怎样?芦花,他们会说些什么?”
  她似乎早经思索,一点也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不管别人说千道万,大主意我自己拿,哪怕只活一天,这一天,是我的。”她凝神注视,那眼神直逼到他心里,“你怕?”
  “不,我是怕你——”
  她笑了,那银盘似皎洁的脸,闪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辉,像出鞘的利剑,寒光逼人。于二龙有时也不愿直视她那美丽可是刺人的双眼,如同她手里那把二十响匣子,张嘴是要杀人的。直到今天,他也承认,那是惟一能够用眼睛向他发出命令的女人:“ 我才不怕呢!二龙,都死过不知多少回的人啦!”
  她确实是拼出性命爱的,谁也比不上她为这份爱情所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的了,一直到献出生命。她爱得那样真挚,那样深切,把满腔炽烈的爱都付与了他。在艰苦的战斗岁月里,在生死决战的火线上,人们也许难以相信那样的土壤里会萌发爱情的幼苗,但那是不可阻挡的,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会诞生爱情。
  可人们,包括那些正直的人,又是多么的不谅解啊!于而龙记得,最随和人的,通情达理的老林哥也不表示支持,小烟袋一锅抽了一锅,摇晃着脑袋:“不成,琢磨来琢磨去,不成。二龙,芦花,你们俩丢开手罢休了吧,咱们都是党员,二龙还是队长,要做出不在礼的事,老百姓该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啦!”
  赵亮根据他在苏区生活的全部体验,懂得婚姻自主,决定权在女方手里,这一点,一开始他就尊重芦花的选择。但是,在于大龙光荣牺牲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活着的时候,双方当事人都在,如果有婚约的话,也好解除;然而现在,一方成为烈士,又是如此悲惨的死去,倒成了永远也解除不掉的婚约,情理上的负债,变成精神上的束缚。因此,他也十分为难,真后悔自己在苏区时,只顾当他的赤卫队长,没关心苏维埃政权是怎样处理婚姻纠纷的。在小组会几个党员的众目睽睽之下,犯愁了:“ 都盯着我干吗?让我好好回想一下!”他拍自己脑袋,想拍出当时苏区也有个于二龙和芦花就好了,那里是怎么解决的,这儿也就有章可循了。所以只好说:“同志们,放炮是容易的,要心里没十分把握,保险不是左,就是右,会打偏的,给我容点空吧!”
  他那虚怀若谷的精神,至今还印刻在于而龙的脑海里。这问题就一直拖着,正好抗大分校开办,芦花去学习,遇上了阳明,才算结束这一桩公案。——唉,精神世界的解放,是多么困难啊!
  他们的罱泥船渐渐靠近了闸口,教堂尖顶下的圆拱形长窗都看得很清晰了,也不知什么朝代,一个传教士在这里建了座哥特式的小教堂,随着教士的离去,教堂也失去宗教的作用,而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建筑物,和老秀才一样,是闸口两怪,大概怪就怪在他们的不同一般吧?
  那天,他们完全有可能活捉麻皮阿六的,因为匪首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钻进了小教堂,就像螃蟹爬进了簖里,只能进不能出堵死在里面。如果活捉到手,小石头的死因,穿皮鞋的阴谋家,都可能从他嘴里掏出来。但是动手前少说一句话,错过了良机,因此至今悔恨不已,为什么绝妙的主意,总是在事后才涌出来。
  把船靠拢在村头,迅速地钻进一家基本群众的屋里,想摸清匪徒的一些情况。那时广大群众对党领导的这支游击队,并不十分理解,加上鬼子和保安团势力强大,他们开展工作困难,所以基本群众队伍根本形成不起来,越是得不到群众支持,队伍也越吃苦头;好像是恶性循环似的,队伍越削弱,不能给群众撑腰,群众越来越躲着队伍,以至于把门闭得紧紧的,苦苦地哀求游击队走开,别给老百姓带来不幸和灾难,离开了群众,支队没处躲没处藏,吃喝都成了问题。所以,那虽然是春天,但是,失去群众的春天,比冬天还寒冷,还难熬呵!
  正是在尝够了苦头以后,才懂得人民是母亲的道理。于是,以后无论是再寒冷漫长的冬季,都能感受到来自地底下春天的温暖,春在母亲怀抱间,春在人民心田里。
  他们刚跨进门坎,吓了那家人一跳,脸都变了颜色,老妈妈连忙跑过来,直撅撅地跪在于二龙面前,直是央告:“ 队长,你饶了他吧,你可千万别杀他头啊!”
  芦花弄得不懂起来,慌忙扶起了她,那时,她是镇上惟一的可靠群众,儿子是支队的一个战士:“大娘,你在给谁求情啊!”
  里屋门咣当一声,正是那个战士满面怒气地闪将出来,豁出命地顶撞着:“刀砍斧剁由你们便吧,我开小差,不干了。”
  要早一年,于二龙那脾气,肯定会有一场火并,但应该承认,芦花那对明亮的眸子,在光线不大充足的屋里,闪闪发亮,分明是在警告他,不得盲动。他那扣枪的指头,从扳机上滑下来,伸出手,给那战士一拳,笑着骂:“ 好出息的货色,吃不了苦溜了,多丢脸哪!
  芦花,给他一支枪,走,打麻皮阿六去。”
  老妈妈奇怪地问:“你们不是来抓他的?”
  于二龙告诉她:“我们来和麻皮阿六结账。”
  “那他?”老妈妈指着自己开小差的儿子。
  芦花说:“那是饿得他没法啦,大娘,不能全怪他。可还得让他干,连麻皮阿六都回来了,往后的日子,乡亲们就该更不好过了,石湖支队的旗子不能倒,走吧!”
  那个开小差的战士,无可奈何地抓起枪跟他们一块去了。
  麻皮阿六挺狡猾,短兵轻骑,带来五个人,四个都给他放了哨。
  他是得到消息才回湖西重新开拓地盘的,既然石湖支队的头头脑脑陷入重围,劲敌已除,便放心来到闸口,给秀才一点教训,好给王经宇一个交待,那是高门楼大先生早就关照过,要给点颜色看看,紧紧老东西的骨头。
  土匪头子一脸横肉,杀气腾腾,像饿虎扑食地一把抓住老秀才。那可怜的老人,除了颤抖,半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想,今天,大概是来年他的忌辰,该是去见列祖先宗,和板桥先生的日子了。
  “告诉你,六爷特地来敲打你骨头来的,你这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倒要试试,你硬,还是我硬?”
  “天哪!我可不曾招你惹你啊!”
  “求你写文章比什么都难,还拐弯抹角绕着脖子骂人,今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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