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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在厕所里站了很久。
莲娜询问地望着范妮,范妮点了点头。
“也许试剂不一定准确。”莲娜安慰范妮说,“我也虚惊过一场,差点就和他闹翻了。好在后来不是。”
“我想不会错,是真的。”范妮按了按肚子,那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跳动着,就像是个小小的心脏。
莲娜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考大学?”
“我不知道。”范妮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鲁也许不愿意这么早就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们美国人。”莲娜说,“你是个外国人,自己都没有稳定下来,怎么照顾小孩子。”
“也许我就暂时不上大学了。”范妮突然说。
莲娜再次瞪大她的眼睛,看着范妮:“你怎么养活自己?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怎么办?就算这孩子是生在美国的,也要到16岁才能得到美国国籍。”见范妮突然醒过来似地,怀疑地看着她,莲娜解释说,“这是我听我老乡说的,她为这事专门去问过律师。”
莲娜看到范妮的脸又沉到恍惚之中,像落叶沉到了水里那样,一派随波逐流。她心里暗想:怕是没有一个孤身求学的外国女孩能免俗。
“要是我,我会先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站稳脚跟。”莲娜说,“上次那一场虚惊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我真的要什么男人也不靠,靠自己的脑子,这是最靠得住的,也最有自尊。这里是美国,大家公平竞争,要是努力,就可以活得有尊严。”莲娜握住范妮冰凉潮湿的手,范妮的手让莲娜想到了蛇,但是莲娜还是努力握着它,想要温暖它,“你无法工作,带着身孕,又不能上大学,还没有亲人,不是太难为自己了吗?”
范妮望着莲娜那东欧人像向日葵一样的大眼睛,那本来一团温柔的褐色眼睛,现在也有了一种生铁那样的硬和凉。想必是莲娜经历的那场虚惊,一定也打碎过什么,伤害过什么吧,从此,莲娜硬起感到耻辱的心,一往无前了。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式的坚持,如今也出现在莲娜的眼神里。
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
范妮轻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范妮去了学生保险规定的医院。医院的大夫为范妮开了转诊单,介绍范妮去妇产科专科医生的诊所。
范妮昏昏然地去验了小便和血。
脸膛红红的高个子医生对她说:“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 医生的蓝眼睛甜蜜地看着范妮,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为范妮高兴。
范妮意识到,怀孕被证实了,怀上了自己和鲁的孩子。看到范妮茫然的样子,医生微笑着说:“请相信吧,这是真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孩子。”
范妮笑了,说了Thanks,像那些盼着怀孕的年轻妻子通常做的那样。
那红脸膛的医生亲切地扶着范妮的手肘,将她引导回椅子边,像照顾一个孕妇那样殷勤地照顾她。当知道这是范妮第一次怀孕,他说,这是生活中十分甜蜜的时刻。
在梦里,范妮常常在一团模糊中看到异常真实的细节。这次,范妮看到的是美国医生的白衣服,即使是春天,他已经穿短袖制服了,那制服被仔细地烫过。不像上海的医生那样,白大褂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一张下雨天受了潮的白报纸。
范妮将左手收在衣袋里,因为手指上现在还没有戒指。她想,要是在纽约生了一个孩子的话,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的美国公民,拿的是和鲁一样深蓝色的美国护照,在机场移民局的入境闸口,就可以排在美国公民的队伍里。自己就是美国公民的妈妈,鲁就是自己孩子的爸爸,自己的家就是理所当然的美国家庭,吃薯条,喝可乐,受美国政府的保护。“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范妮学着诊所里的红脸膛医生说的话,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身份之苦了。也许老了的时候,也像婶婆那样,让从上海来的穷亲戚的女孩羡慕不已。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嫁的是个又黑又老的海员,而自己嫁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她嫁的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自己嫁的是相爱的人。范妮想,自己是爱鲁的,到了现在,都有孩子了,鲁也一定说不出只喜欢,而不爱的话了,他得和自己结婚。要是自己也有了美国绿卡,自己的学费就不用付外国学生的高额学费了,可以付本国学生的学费,还可以申请政府的无息贷款。这样,自己照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可以自立。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s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觉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一样的自然。她抬起头来,天上那温柔的碧蓝色,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那些画天堂的画,尽是这样的蓝色。
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常常像飞,一跳,就是七八级,往下跳的时候,好像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脚总能像皮球一样轻盈地点在地上,然后再接着往下跳。梦里总是神奇的。范妮想。头晕晕的,望着天,也像是在梦里腾云驾雾一般。
鲁在断定范妮不是开玩笑以后,说了“Shit!”,不是“Congratulations。”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关窗就出门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说“Shit”。
鲁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范妮,里面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蓝色的玻璃球,一样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警惕,玻璃因为自己的易碎,有种天然的警惕和自卫。范妮不敢相信鲁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又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想要怎样?”鲁问。
范妮瞪着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话来。
“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恰当的。”鲁显然是怕范妮听不清楚,而换了像老师在强调什么的时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话,“恰当,你听得懂这个词的,对吗?因为,我们并不能够保证,给这孩子稳定的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稳定下来。”
“是的。”范妮缓过神来,说,“是这样的,还没有稳定。”
“我们的将来还很长,现在固定也太早了。”鲁打量着范妮恍惚的脸色,又说。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说的话吗?懂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不想结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结婚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生活在这样一个轨道里,养家,从银行贷款买一栋房子,和汽车,然后花三十年还清贷款。”鲁说,“现在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讨厌这种生活方式。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鲁看范妮一直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生起气来:“你能不能看着我,让我明白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和一段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面对的事情吗?”
范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鲁。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鲁再一次问,他发现范妮的眼睛冰凉的,好象事不关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范妮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你也有许多事要做,也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妈妈。”鲁说,“是不是?”
“是的。”范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范妮用悲伤和恍惚的样子,说出来那么平静和理智的话,这让鲁很吃惊。他嘟囔着说:“我有的时候不懂婉转,但我一定是诚实的,所以,要是我说话的方式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范妮否认说,“你没有。我们来自这么不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诚实说话的话,我们之间是永远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范妮转开眼睛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准备要和任何人结婚。”
接下来,他们俩商量了怎么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美国的有些地区,妇女不可以做流产手术,按照宗教的观点,流产手术等于是杀婴,但是在纽约可以做流产手术,只要是怀孕妇女本人的意愿。鲁问范妮要了她的医疗保险看,发现范妮的保险里面并没有包括流产的保险,所以她得自己付这笔手术费。
鲁说:“我会付这笔手术费。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但到底我不能为你分担痛苦,由我来分担经济上的支出,这样比较公平。”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