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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的生活-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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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就像陈达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陈仓说:“白荷,你爹来了没有?”白荷用手朝院门口指了指说:“在那边。”陈
仓抬起头,正好撞着黄百万的目光。
    陈仓说:“百万,他们送了几缸好酒,你喝不?”黄百万说:“碰上这么大喜的日
子,我要喝几口。”黄百万跟着陈仓进了内屋,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陈仓把酒喝得咭咭响,闷着头也不言语。院于里的客人吃完了饭散了,又进来一群
新客。黄百万看见七八只缸口上撒着昏黄的暗光,知道已是黄昏了。黄百万靠在缸子上,
依然喝酒。陈仓已变成一只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黄百万。黄百万说:“老弟,别喝了。
还有客,你出去看看。”陈仓说:“我还有什么脸见客。黄百万,你不是人。你帮我做
一件事做了近两年,你狠毒,你占了便宜,占了一年多的便宜。你——不是人”黄百万
说:“你别怪我,不能怪我。她总带着麝香。老人们都说麝香,说衣袋里装着麝香做事,
怀不上孩子。你不能怪我。”陈仓说:“骚货,总有一天,老子要算帐。”陈仓说完软
在酒缸上。黄百万说:“老弟,我扶你。”黄百万把陈仓扶起来,摇晃了几步,两个摔
做一堆。
    白荷第一个敏感地嗅到黄百万身上又有了一股特殊的气味。白荷说;“爹,你的衣
服香。”白荷话音未落便被黄百万掐住耳朵。黄百万掐出一串嚎叫,黄百万说:“叫你
多嘴。你这个贱骨头,给我割草去。”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白荷被黄百万支使到坡地去割草。白荷背上挂个小背篓,跟着
挖山薯的黄牛一颠一簸地上山。
    中午的时候,草浪里冒起浓烈的草香,大阳贴着背晒。白荷感到累了。便把草一把
一把地运到黄牛的身边。黄牛已在地面挖出很深的坑,头埋在下面,双手用尖刀继续往
地下刨,屁股高扬起来,汗水汹湿了裤子。白荷说:“哥,爹埋了那么多粮食,爹有那
么多粮食,为什么不给我们吃饱,还要你挖山薯去填肚子。”黄牛抬起满脸汗珠,脸上
沾满了黄泥。黄牛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爹说留点粮食伯遇上灾荒。”黄牛说完又把
头扣进土窿里。白荷说:“哥,让我来抠,让我抠一下山薯。”黄牛把头退出土窿,坐
在一旁拍打手上的泥土。白荷跳下去,很快地头埋进土窿,屁股翘起来。黄牛看着太阳
光下的屁股,像一扇小石磨。黄牛觉得好玩,双手抓住白荷的裤腰用力,白荷的裤子褪
下脚弯,白生生的屁股暴露出来。黄牛得意地在地上蹦着跳着,嘻嘻哈哈大笑不止。白
荷退出头,满脸羞红。白荷一边扎裤腰一边跑远了,白荷说:“你没良心,不跟你玩。”
    这个傍晚黄牛没有哼着山歌回家。许多个傍晚,黄牛只要挖到山薯,便在远远的山
拗上唱了,黄昏的小路上哥和妹常一路打打闹闹。
    王双菊站在家门口被阳光染得全身金黄。那些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小
路上黄牛无声地走着,白荷远远地落在后面,白荷的背上压着一捆草。王双菊想孩子们
像是懂事了。黄牛直走到家门口,王双菊看见半篓粗壮的山薯。王双菊说:“挖了这么
多,怎么不唱了?”黄牛没有答,目光朝猪栏瞟了一眼。那边,白荷正哗地一声把草沉
重地摔在地上。白荷挂着个空背篓,站在草边一动不动。王双菊看见白荷站在那里无声
地哭泣,王双菊想孩子们像有心事。王菊说:“黄牛,你是不是欺负白荷了。你怎么能
欺负白荷呢?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她不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命。将来,她总是要远走高飞
的,你要好好待她。”
    田野上的香气愈来愈浓重了,深夜里特别地熏人。风把气味送进家门,灯下的孩童
们和王双菊都闻得到新谷的甜香。王双菊拿着巴掌大的小鞋底,手把手地教黄梅、黄连
在鞋底上走针。白荷眼馋馋地痴望着灯下的姐妹。王双菊说:“白荷,这是穷人家孩子
学的活路,你不用学,你将来要做贵人的太太。”一句话把白荷推远了,白荷想自己在
喜湾没有真爹没有真妈。白荷端坐着在灯旁,一口口吸着桐油的油烟,无聊地把爹挂在
脖子上的弹头掏出来又塞进去。
    王双菊似乎没有静下心来教女儿们纳鞋底,王双菊教了两针便把鞋底递给黄梅,看
看不顺眼又把鞋底夺过来。王双菊说:“明天我们要收新谷了,要有很多人来帮忙。白
荷你去抱几捆草来铺几个铺。”白荷不情愿地站起来,白荷和影子向着门摇去。白荷说:
“我抱屋檐下的生草。”王双菊说:“莫懒,去牛围栏上看看,那上面有干草。你爹怎
么还不回来,请几个人收谷子怎么请了这么久。”
    白荷朝着牛圈楼走去。牛圈楼黑得像个坟埋在黑夜里。牛咀嚼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
见,青草的芬芳从牛嘴里扩散,满院子都是青涩的气味。白荷蹲在牛圈边厨了泡尿,白
荷扎紧裤腰正要往牛圈楼上爬,白荷突然听到楼上冒出爹的声音。爹说:“你像条狗,
你来楼上做什么?吃屎吗?我正在屙尿。”白荷说:“妈叫我抱干草回去铺床铺。”爹
说:“上面没有干草。我是干草吗?你这个贱货,鼻子那么灵。”白荷站在牛固边不知
如何是好。爹说:“走开,不用铺了,明晚把你的铺让出来就行了。”白荷扭过身于,
看见妈站在门口的灯光里朝牛圈楼看,妈像是看了很久。妈说:“白荷,你回来,不抱
草了。”白荷像做错了事,低头走过妈的身边。白荷说:“爹连讲话都带着香味。”妈
没把话听完,咣地带上门,把灯光留在屋里,妈的脚步声咯咯地响过去一直响到牛圈边
就不响了。当地一声,孩子们的故事被关在屋内,大人们的故事总隔在门外,大人们的
故事,在白荷眼里永远神秘。
    白荷想碰到爹在牛圈楼上不关我的事,是妈叫我去抱干草的。猪圈边也有干草,妈
偏偏要我到牛圈楼去抱。这是妈的事不关我的事。爹却不放过自己似的,第二天早上眼
圈里尽是红丝,大一眼小一眼地瞪我。爹说:“贱骨头,今天收谷子的人多,你不要在
家抢饭碗,你做不成事,去坡上割草。”
    白荷一步一回头地走过院子,走进屋后的小路走进林于。白荷从林子里看出来,还
隐约地看到自家的屋角。白荷再也不敢走了。白荷坐在林子里看那些鲜嫩的蘑菇,心里
想着黄牛。白荷把蘑菇一点点撕碎,一会,脚尖前堆满了黄黄绿绿的颜色。黄牛在白荷
的期待中飞跑而来。黄牛对白荷说:“我偷了爹的火镰,我们烧山薯吃。”
    这个夜晚,白荷和黄牛没有回家,他们相拥着睡在草坡上的干草堆里。这些草都是
平时内行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晒在坡面上的干草。白荷闻到干草的浓香。干草在人的
压迫下咔咔地断裂呻吟。草的外面是呼啸的风声,林子里树叶拍掌的声响,在夜晚里特
别刺耳。白荷知道那吵闹的声音,是青枫叶在风中抖动的声音。黄牛就依偎在自己身边,
白荷不感到害怕。黄牛十分安静,像期待着什么却说不出。黄牛觉得这样的夜晚好玩,
但绝对睡不着。这个美妙纯真的夜晚,叫白荷回忆了一辈子。
    黄牛说:“妹,让我摸摸子弹。”黄牛把手插进白荷的领口,黄牛无声地捏着那颗
弹头。两人无话可说,静静地躺在草堆里。许久了,王双菊的声音穿透干草,传进白荷
和黄牛的耳朵。王双菊在坳口喊:“白荷——你快回家来,白荷——你快回家来。”王
双菊始终没有叫黄牛,只一个劲地喊白荷,声音凄凉,像是哭过之后喊出来的。黄牛说:
“回不回去?”白荷说:“我怕你爹,我怕爹。”黄牛说:“你为什么怕爹?”白荷说:
“爹恨我。爹和人在牛圈楼上,我碰见了。”黄牛说:“爹和那个?”白荷说:“和一
个女的。”黄牛说:“我恨爹,我们不回去。”白荷和黄牛被浓浓的夜色收藏着,被干
草紧紧地包裹着。王双菊的声音伴着他们,直喊到天亮。白荷的印象里,那个天亮很特
别,像是王双菊沙哑的声音撕破了夜晚,天才亮。
    陈达长到七岁时开始变得消瘦。陈达长得很奇怪,发胖的时候脸蛋酷似他妈汪云,
消瘦的时候就长得有点像黄百万,下巴猴嘴似地尖,眼珠凹在肉坑里,时时刻刻都像在
仇恨别人。这年春天发大水,各家各户的牛都泡到田里去了。陈仓到田里去看水,顺便
看看他的雇工是不是在卖力。田埂上沾满了稀泥,田野里汪洋似地泛着黄水,吼牛声飘
荡起来。陈达和几个孩童在田边玩稀泥,衣衫上已撒满斑斑点点的泥浆。陈仓对着陈达
吼:“野仔,你看你的衣服,脏成什么样于了,你还不给我回家去。”水田里泛起一阵
笑声,陈仓知道他们在笑那声“野仔”,嘴里如同吞了只苍蝇。陈达正好抬起头来,脸
上黄黄白白的,活脱一个黄百万。陈达双手捏着泥巴,怯生生的从陈仓身边擦过。陈仓
对准陈达的小腿猛踹一脚,陈达飞奔而去。“野仔!”陈仓在心里骂了一句。
    白荷正好在这个时刻撞入陈仓的眼帘。白荷的肩上搁着一根长竹杆,每头骑着四个
绿色的稻秧。稻秧根沾着泥巴,泥水牵着线往地上滴落。白荷已经长成了大人,不知不
觉地像一夜之间长大似的。陈仓捏着指头算,白荷已经十六岁了。陈仓想白荷也是命苦,
这么大了爹还不来接她,是不是她爹在战乱中被打死了。这年头死人是件容易的事,特
别是拿枪的人。白荷迎着陈仓的目光走过来。白荷叫一声;“陈叔,你下田啦。”陈仓
像没听见,陈仓问白荷:“累不累?”白荷说:“种田人哪天不累。”陈仓说:“你表
婶她们嫁到我家,从来没下过田。”白荷说:“她们福气好。”陈仓说:“你如果在我
家,你就不这么累。”白荷没有答,挑着秧走远了。陈仓木头似地立在原处。田野上到
处是劳作的农人,陈仓是唯一无事可做的一根黑木桩,牵动着人们的目光。
    陈仓好久没有来黄百万家了。陈仓对那扇黑的门有一种仇恨。陈仓牵着陈达来到门
前,仰头看了看院门,院门的上边有几株青草,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青草被无形的手
拂过来拂过去,草尖上停着两只交尾的红色蜻蜒。陈仓站了好久,终于推开了黄家的院
门。
    黄百万和黄牛正忙着给牛穿鼻圈。牛图楼的屋檐给院子画出了明暗两个世界。牛圈
里很黑,小牯牛的犄角被粗藤缠住了,紧紧地贴在木柱上。尽管牯牛四蹄乱蹦,头却始
终被固定在木柱上面。陈仓走近牛圈。陈达飞快地窜到牛圈楼上,只见小牯牛全身沾满
了牛屎,小牯牛的屁股肥厚,尾巴烦躁地甩动。陈仓说:“牯牛长大了,能够使唤了,
顶得个壮劳力。”没有人回陈仓的话,黄百万和黄牛满头汗珠,目不转睛盯着牛。黄牛
把竹针推进牛鼻里,牯牛又一阵翻动,牛圈楼震得咔咔地响。牛的后脚边落出一泡冒气
的牛屎,牛蹄踏在牛屎上打滑,牯牛四脚跪在地面,颈脖伸长了。牛鼻孔里窜出两股鲜
血,一根绳索穿过牛鼻孔,被黄牛紧紧攥着。牯牛安静下来,陈仓想真是一头好牛,牯
牛因为有了鼻圈永远被人操纵,挣扎是没有用的。
    陈达跳下楼来。陈仓说:“叫表伯。”陈达叫了一声表伯。陈仓说:“陈达七岁了,
百万,人们都说他长得不像我。”黄百万说:“像不像你,这关我什么事。”陈仓说: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黄百万说:“我没说过什么话。”黄百
万瞪了黄牛一眼,黄牛把牛牵出圈门,从陈仓的身边贴着走过。牛的尾巴轻轻甩动,几
粒牛屎爬在陈仓的衣衫上。陈达朝着牛屁股追过去,跟着牛走出院门。
    陈仓说:“你说等白荷大了,让白荷还债。现在白荷大了,你让她嫁给我做小老
婆。”黄百万说:“讨老婆又不是买鸡买狗,怎么跟我在牛圈边说。你可以明媒正娶
嘛。”陈仓说:“娶就娶。”黄百万说:“白荷不是我的女,你小心她爹回来毙了你。”
陈仓说:“你不给白荷就给你的女,她们都大了。我不能白白给养个仔。”陈仓摔了摔
衣袖,愤愤地走到院门口,把衣衫上的牛屎揩在那扇乌黑的门板上。
    春天只剩下一截尾巴在摇摆着,喜湾的上空在落过那场大雨之后,再也没挤出一滴
尿来。秧苗被雨水过早地骗到田里,现在瘦弱衰老地歪在田野上,如老叟的黄发。百年
不遇的旱灾开始敲打喜湾的地面,尘土被灼热的风扫来扫去。黄百万似乎过早地感觉到
灾难的声响,黄百万在粮柜上安了一把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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