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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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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溜达了一阵,好啦!〃同春一笑,顺着石子铺花路,在假山中绕来绕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监追在后面,疑惑地咕囔着:“这是怎么走的?绕不出去了?……“一道长廊突然横在眼前,两头蜿蜒着深入到花木深处,看不清方向。绿琉璃瓦,红柱红栏杆,簷下彩绘花鸟山水,十分华丽。隔着长廊的另一边,修竹掩映方亭,石桥跨过流水,花丛里万紫千红,各色月季争奇斗艳,玫瑰花香浓郁醉人,一阵阵扑向同春。同春很是惊奇,刚刚放慢脚步,小太监蹿上来一把拉住他,脸色都变了:“走错了!快回头!〃同春见他急得头冒冷汗,嘴唇发抖,忙问:“怎么啦?……” 
  一语未了,长廊那边,翠竹摇动,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小太监一语不发,拽着同春掉头就跑,那手还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个绕得人头昏脑胀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监才撒开手,抹去头上的汗,摸着胸脯说:“你可吓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线,那边是府中女眷游玩的花园,男岂不经召唤,或是外人闯过廊子,就别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头,静静心,进了梨花院。 
  从竹林小径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女,细瘦的身上,淡黄衫,白绫裙,外面罩件竹布长背心,腰里束条深蓝色汗巾。 
  她低头出了竹林,便静静站在路边垂手侍立,等候后面的主人。她是简亲王侧福晋的女仆,是马兰村被籍没入官的乔梦姑,也是刚刚被拽走的同春极力想寻找的人。 
  不论她的心已怎样麻木,事变突发的那天以及此后的所有经历,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师徒在正房里关门密谈;东西厢房的女人们嘻嘻笑着掷钱卜卦,看谁先得子;梦姑如常地呆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无所有。忽然大门被急慌慌地敲开,母亲和容姑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容姑说,费耀色偷偷给她报信,说是他爷爷苏尔登跟王用修已经带了巡捕来抓老道师徒和乔柏年了,叫他们全家快跑! 


  老道一听,立命褚衣仆把守大门,他领着小道士开了后门一溜烟地逃了。人们又哭又喊,追着老道师徒跑上山去。可是他们刚爬上山头,就发现无数满兵已把整座山包围起来。老道当机立断,命众人分头逃跑,到一百里外落草青龙山的李秋霜处会合。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梦姑和母亲、妹妹失散,却被小道士紧紧揪住不放。这位朱三太子把梦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进山洞,自己也躲了进来,用匕首吓唬两个女人不许出声。 
  一个时辰后,满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蚁群,沉重的脚步声好几次从头顶滚过,眼看躲不过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红,一脸疯狂,掷下匕首逼催两个女人自裁殉节。梦姑虽已多次见过他这副嘴脸,仍然觉得害怕,顺从地就要拾起匕首,却又双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听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问:“你要我们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远离尘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里满是绝望和凄惶。 
  小道姑火了:“什么?让我们死,你去出家?鬼话!〃她一脚踢开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胆!〃朱三太子颤抖地指着她低声喝骂:“告诉你,我是太子,崇祯皇上是我亲爹!妻妾不能辱于敌手!你,你们立刻给我死!”“到这个份儿上,太子顶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强。梦姑象痴呆了似地听着这大胆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对骂。 
  “好,好,你这贱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浑身抖得象一片秋风里的枯叶,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梦姑连忙把他拉住,〃扑通〃一声跪下了。朱三太子回头一看,勃然大怒,举手就朝梦姑狠狠刺去。梦姑一闪,匕首划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痕。小道姑不顾一切,大声叫喊起来:“杀人啦!朱三太子杀人啦!……”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满兵已冲到洞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满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满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脱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身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乱叫,满兵也慌了,队伍散乱了好一阵。后来领兵的将军下令放箭,满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条线,箭如飞蝗般〃嗖嗖〃射下悬崖,随后又用长绳吊下满兵去看究竟。女人们被押进虹桥镇巡检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后结果。但是第二天,她们看到了巡检所门前的旗杆上,高吊着老道士的人头……实在是梦姑这些年太苦了,后来的经历对她都不算什么,她漠然处之。只在刑部把她们分派给各王府贵宅为奴时,她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也不能与母亲、妹妹见面,这便是生离死别,她这才抱着亲人恸哭,哭得极其伤心,泪水滔滔不绝,仿佛借此把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爱和恨都哭个干净。 
  她果真哭干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入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舌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身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身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身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喜欢!可乖啦,长得好看,小嘴甜极了!才两岁多,什么话都会说啦!”“是吗?抱来跟咱们玩玩好吗?我一个小妹妹都没有。”“好!好!〃岳乐的女儿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禀告福晋。济度的女儿转过头,对梦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帮着抱小格格儿!〃阿丑……这是梦姑在简王府侧福晋那里得来的名字……默默对小主子一屈膝,随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邪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妓王美娘倾吐心曲。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后退几步,转身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色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毛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曾经怎样抚摸过、亲吻过这双眼睛啊!女儿,一双比画儿上金童玉女还要可爱的女儿,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梦姑心慌气短,眼前发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她支持不住,马上要晕过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从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嬷嬷!西提乌伦比逼!〃这一声明明白白的鞑子话,使梦姑浑身一激灵。她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白雾消散了。这是一位裹在绸缎金银里的格格,注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郡主,怎么会是她那已经落入狼腹的女儿呢?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唤醒了受过重创的母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多少日子来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湿润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满头满身,又把五颜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满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乱飞。小格格不肯离开梦姑,总是牵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怀中,似乎这样她才笑得更开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晚,她竟躺在梦姑怀里,把小小的可爱的头紧贴在梦姑心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乱踊乱动,闹得众人手足无措。安王福晋和简王侧福晋闻讯赶来,也没法使小格格离开梦姑。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嚷,骂侍女,骂阿丑,骂不懂事的小格格,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谁也拿这个两岁的尊贵的小郡主没办法。 
  “乱嚷什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一喝,乱糟糟的喧闹立时平息,下人们都赶忙跪倒。这是下朝回府的安亲王。福晋迎上去唠叨了一遍,岳乐惊异地耸耸眉头,亲自走到梦姑跟前,疼爱地说:“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谁?〃小格格不放开搂着梦姑脖子的双手,转过脸看到安亲王,含着眼泪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委屈地喊道:“阿玛……”“跟阿玛回屋里去,该吃饭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紧地搂住那简王府女奴。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白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白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高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强有力的高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白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射箭的手,却经不住一个两岁娃娃的重量,差点儿把小格格摔了。阿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蹲身用双手去接。这时岳乐才看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这个女奴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瘦削的双颊,尖得象钉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乐对简亲王侧福晋说:“弟妹,这小丫头把你打搅得够了,真对不起。我要赶快带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请不要见怪。〃简亲王侧福晋连连笑道:“王兄别客气,自家亲戚,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快请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晋那拉氏送走亲友后回到她那精巧华美的寝宫,只见岳乐已脱去朝服,只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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