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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银--今朝玉-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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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灯的小厮偷了懒,以为妖王今夜大概是要夜宿在不知哪家姑娘的芙蓉帐里不回来了,一盏灯点得昏昏暗暗。今朝正要起身去挑灯芯,被颜渊喊住:“回来!”
  
  “噢。”她乖巧地应了一声,坐在了颜渊对面。
  
  颜渊看她几眼,从袖里拿出一支青玉瓷瓶来:“把伤口擦一擦。”
  
  今朝茫然地看着他,看得颜渊心头又火起,将药瓶子粗鲁地一丢,别开眼去:“我说你的伤口——被石凳磕到的——擦一擦。”
  
  今朝也不避讳,只当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副画中的景致,在他面前兀自就撩开了裙摆。别开头去气哼哼的那个谁悄悄地斜着瞄一眼,再瞄一眼,索性转过头来,光明正大地直盯着看。
  
  就着一豆昏黄的灯光,膝盖附近的那一片淤青仍是触目惊心。许是伤口太怵人,许是看不过去那傻瓜笨拙上药的样子,颜渊劈手夺过今朝手中的药,尴尬地垂了眼不敢看她,口中却是再霸道也没有的强词夺理:“这药可是妖王府里最贵重的,炼了好几味奇珍异草在里头,给你擦是本王体恤下人,可不是让你来浪费的!笨手笨脚,要洒出一点来,你卖了整个人也赔不起!”
  
  一边说着,修长指尖挑起了一点膏药,温柔而细致地在她的伤口处抹开来。指尖下的肌肤与他六百年来碰触过的女子皆不同,没有她们的细腻,没有她们的白皙,亦没有她们的柔软,却是结实的,也是,她本就不是养尊处优的千金。
  
  青色的药膏随着白玉一般的手指在肌肤上蔓延开去,分明该是冰凉的,可在这昏黄暧昧的烛光下,却隐隐地起了热度,滚烫的像是要灼伤皮肤,带来了一阵颤栗。
  
  专心擦药的颜渊察觉了,于是手下更是轻柔,抬起头问:“痛吗?”
  
  今朝老实地摇头。这点痛,比起三百年地狱刑责,又算得上什么呢。
  
  三百年,十八层大地狱,无数小地狱,一轮轮地挨过来,衣衫褴褛,绑在铜柱上,今日是刀山,便眼睁睁看着青皮厉鬼手持一把利刃,手法熟稔地在皮肤上划开一个小口子,再将薄薄的一层刀片如同蛇虫一般一点点钻进去,沿途割裂血肉经脉,直到在皮肤下隆起薄薄的一层方住手,痛,痛得全身颤抖不止,痛到恨不得昏厥过去,他那边却又另寻了一处完好的肌肤,掌心摊开,又是另一片明晃晃的刀刃;明日是火烙,烧红了的铁掌自烧得正旺的火炭中取出,一点点靠近胸膛,耳边恐惧不已的惨呼声此起彼伏,下一秒,剧痛袭来,刚想张嘴呼喊以宣泄痛楚,喉中却只溢出沙哑不堪模糊的呻吟,低头一看,原来通红的铁掌正抵在喉间,扭动、抽搐,痛,痛得十指抓挠,血淋淋地掀开十个指甲盖犹不自觉。一轮刑责下来,血肉模糊地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丢入血池,漫漫长夜里所有的伤口自行一处处长好,一处处愈合,到了第二日,便又是新一轮的开始。
  
  经年累月的痛,她痛习惯了。
  
  “好了。”回过神来,眼前是他在烛光下显得尤其温柔的眉眼,嘴角就不由自主弯弯地翘起来,此生能再看到他,六百年的痛,值了。
  
  颜渊涂完药膏,猛一抬头,便看见今朝痴痴地盯着他瞧,风月场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妖王居然别扭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你今日去了哪里?”他掩饰性地咳了咳,问道。
  
  “没去哪里。”
  
  旖旎□霎时破碎,那烛光忽明忽灭,阴惨惨地似要熄灭。没去哪里,分明是看着她去了天庭,去了镜湖,去看了那叫迟桑的男人,她却说没去哪里!
  
  “本王累了,你退下吧。”方才还是一派春光,展眼便是萧瑟冬季,冷面冷心的妖王起了身,衣袖一扬,兀自走进房内,再也不搭理外面的今朝。
  
  迟桑口中修罗界的炽焰草是怎么回事?被今朝打断了的“许了那人的条件”又是怎么回事?曾经的她是一汪澄碧清泉,水中的小游鱼鹅卵石一览无遗,如今却带了无数个秘密,迷雾重重。
  
  入秋了,下了几场秋雨后,便一天凉过一天。被风扫落的黄叶带着湿润的雨丝,覆了一地,因为浸了雨水,沉甸甸的,竹笤帚也扫不动,远远看去,金黄绯红,锦绣斑斓的仿佛铺开了一张彩毯。
  
  今朝抱了一领冬衣兴冲冲地跑去找颜渊:“颜渊,天冷了,你出去的时候穿上吧。”
  
  颜渊瞥了几眼,那冬衣挺厚实,领口镶了一圈狐皮,只是那针脚却拙劣,连几个线头都不曾剪掉,大刺刺地露在外面。
  
  闲闲地翻过一页书,任凭今朝抱着衣服晾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见过哪个妖穿棉袄的?何况你那衣服还镶着狐领,我可不想被川絮赶出门去。”
  
  今朝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一层,沮丧地低下头去,告了声退后,无精打采地就往门外走。颜渊自书后随意地一瞥,恰看见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那垂落的双肩,呼啦啦吹过一阵秋风,就尤显得凄楚可怜。
  
  “回来!”扣下书,不甘不愿的妖王嫌弃地自今朝怀里拎起那件衣服,“看在你亲手缝的份上,本王就卖你个面子。”
  
  于是向来轻裘缓带的妖王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厚重的棉袄,将颀长的身姿裹得如同雪球。这一日雪球高昂着头,骨碌碌地滚去找暗陌喝酒。面前的虎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呆滞了半晌,忽然爆发出大笑:“颜渊,你……哈哈,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妖变作了你的样子来诓我呢!你这衣服怎么回事?啊?还有这狐皮领子?颜渊啊颜渊,你是发烧了还是脑袋被门夹了?”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来,川絮犹捧腹大笑。
  
  颜渊沉了脸,拉扯着身上的棉袍,斜睨了一眼犹笑得打滚的虎王,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衣服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你府里可有人愿意一针一线帮你缝一件棉袍?”
  
  暗陌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原来是咱今朝妹子帮你缝的啊。”围着颜渊转了几圈,点头道:“我府里确实没有这等贴心的人儿。颜渊你真是有福,有个人这么惦记着你,热了给你打扇,凉了给你加裳,只可惜这么一个可人儿,配你委实是糟蹋了。”
  
  颜渊眯起了眼睛:“我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暗陌难得的一本正经:“我问你,她这么可着心惦着你,你可有什么回报她的?”
  
  颜渊一噎,想起今朝身上那单薄的灰扑扑的衣裳,哑口无言,半日才逞强着开口:“我知道她爱做杏肉干。”
  
  “呿!她那是做给你吃的!你除了知道她喜欢你,你还知道她什么?你知道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么?”
  
  “我……”颜渊一时茫然,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他对她,一无所知。
  




三十七

  立冬这天,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颜渊坐在太阳下,一张藤椅摇啊摇,冷眼看着今朝在庭院里跑来跑去。
  
  小傻子莫名地欢快,一会儿抱着他房里几床被子摊到太阳底下去翻晒,一会儿拿了他案上几本古籍说要晒书虫,远远地看到他在看着自己,就傻乎乎的扬起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脸,朝他咧开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
  
  “坐下。”在她又一次经过自己身边时,颜渊长臂一伸,拦腰截住了今朝的去势,手腕翻转,轻轻松松地将她转了个圈,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去。
  
  小傻子挣扎了两番,便顺从地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将他看着。
  
  妖王手边一碟瓜子儿,人间的老字号买来的,粒粒饱满光泽,籽仁松脆香甜,用浸了花椒桂皮等八味香料的水煮沸来,沥干了再用小磨香油这么一炒,香气溢鼻。“剥壳。”他把碟子往今朝那边一推,一脸幼稚的得意。
  
  吃着瓜子仁,妖王还不满意,指间拈起一粒瓜子往嘴里一抛,又发话了:“今朝,讲些什么吧。”
  
  讲些什么呢,自她动心以来,仿佛她就生来是为追着泊玉跑的,上古有夸父逐日,如今亦有今朝仙子,逐日一般地逐着泊玉,万水千山已过,碧落黄泉已逝,如今那人近在咫尺,看似唾手可得,却不知实则是否遥不可及。指尖剥着瓜子,坚果硬壳碎裂的声音哔哔剥剥,那些遥远的往事就如同碎裂了的壳屑,簌簌在指尖随着光阴一同流泻。
  
  说起在忘川河中趟的三百年,在玄镜一般的河水里跋涉,日复一日,什么都不做,只是跋涉。河水时而冷如寒冬腊月结了冰,时而滚烫如火焰山口喷薄而出的岩浆,河中的怨灵扭曲了表情,麻木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永无止尽的跋涉,一双腿在沉重的河水中疲惫地再也抬不起来,仿佛要残废一般,可还是不止息地走,有在河中不知淌了几百年的怨灵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开一步,就有自河底伸出的无数双青白的鬼爪,桀桀怪笑着抓住他的脚:“下来吧……下来吧……”,河水翻涌,面无表情的怨灵便渐渐地沉下去,埋进淤泥里去,再也不得救赎。极目看去,川河似乎无尽头,时光仿佛也停滞了,只有河中那一个个单薄而笔直的身影,一起同这河水与时光静止,直到没有生存与死亡的永恒。
  
  她语无伦次地说,他静静地听。那瓜子仁在碟子里堆成了尖尖的一座小山,却没有人去动。
  
  “后来呢?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只是转世成妖王了?”
  
  后来啊,后来有一日阴差阳错,随着众新鬼一同登上了望乡台。望乡台,一面靠山三面开阔,方圆八十里,悬崖耸立,垂壁千仞,峥嵘嶙峋间一条绵延数里长的山阶,尚不死心的新鬼呼号咆哮,正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惦记着家中如花娇妻、万贯钱财,怎么也死不了回魂心。阎罗天子中庸仁德,许新鬼登上望乡台,最后望一眼凡尘,好死了心接受果报消业。
  
  岂知望乡台下非故乡。新鬼尸骨尚未寒,家中不肖子已为了遗产分家争斗,吵闹不休;如花娇妻转眼变心,早随了别人去了。如此种种,看得旁边众鬼嚎啕大哭,哭声震天中今朝也茫茫然看着那望乡台下映出来的凡尘,正见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人戴高冠,佩美玉,从容潇洒,扬袖而过,是江南王谢弟子都及不上的风流。只此一眼,神魂颠倒,心神俱颤。
  
  “上一次去凡间……是四百年前。”颜渊听说后,苦苦回想着,“是了,那是我第一次去凡间瞧热闹,真巧,怎么就被你从望乡台上看到了。”
  
  可不是,真是巧,只此一眼,她便起了疑心,这世上断不会再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除非泊玉没有死。于是再也不甘在忘川河中跋涉,今朝想着办法要离开地府,楚江王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看见。
  
  就这么出了地府,找东王公问了个清楚,“知道你转世成妖王以后,我就追来了。”今朝笑,又说,“瓜子剥完了。你吃。”
  
  她看着他,那目光中有刻意卑微的讨好,有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苦楚,过往种种早成云烟,六百年不过天界一朵花开了又落的时间,他于妖界中骄奢张狂,呼风唤雨,早把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于地府中受尽刑罚皮开肉绽,却固执地不肯忘掉一丝一毫。
  
  “傻子。”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喟叹的两个字,一点点凑近,一寸寸挨近,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越来越清晰,然后,终于抱紧了她,隔着单薄的灰衣,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一双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冬日阳光下两人相拥的影子,贴合得毫无缝隙。
  
  妖界的节气与凡间相同,又过了个把月,除夕便到了。
  
  狐王川絮约着沙棠和暗陌一同上门来,吃光了妖王府用来过年的蜜饯零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邀颜渊一同去喝花酒:“颜渊啊,听说人间新开了一家青楼,也不知老鸨从哪里挖出了一块宝,这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一手好琵琶,歌喉舞姿挑不出一丝不好来,我们这些个狐族的、蛇族的、猫族的舞女和她一比,真真是要羞惭欲死了。今夜便去领略领略这花魁的风姿,如何?”
  
  这要放在平日,张狂荒唐的妖王早挑高了眉,微微吊起一双桃花眼:“自然。”可此刻的颜渊竟然哑了言,眼睛瞟向窗外因为除夕而忙碌准备的今朝,看了半日,方开口道:“凡人有什么好看的,一身腌臜的味道,只怕会扰了本王的修炼。”
  
  “哈!”川絮率先捧腹大笑,笑得手中一把折扇都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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