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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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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玉向他望了一眼,只说:“冤家!”停了一下儿,她又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说实话,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也还不明白。” 
  阿非心想也许她看见他和宝芬在一起了。他想要告诉红玉他看宝芬在那儿做什么,但心想恐怕有点儿不相宜。最后,他想应当告诉红玉为什么红玉去看他时,他不在屋里。 
  他开口先说:“妹妹,让我解说……” 
  红玉一句话堵住他的嘴:“不用解说。” 
  阿非恳求她,声音非常温柔:“妹妹,你知道过不久咱们就要订婚了,不要再争吵。” 
  红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非面前,她总是要把话说得那么惹人生气,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凶狠,结果自己一回房中,想起他来,又深悔不应该。这也就是男人头脑比较简单的缘故,也许是女人有一种要制服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天性,也许只是女人要考验一下儿她对男人是不是真控制得住。所以现在红玉只是说:“你去找她们吧。我要进去歇一会儿。” 
  “你来吃晚饭?” 
  “我来。”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去。” 
  阿非站着,一直看着红玉进了侧门儿,消失了踪影,自己很凄凉的走回去。 
  红玉一到屋里,又后悔刚才自己太冷酷无情。 
  红玉回去时,大家已经往忠敏堂去了。她正要转回,听见阿非的声音,也看见环儿的头在忠敏堂内,然后又听见美国小姐的声音。 
  她正往里走,在台阶儿上,听见阿非说订婚的事。她就躲在假山后偷听。阿非刚才是说巴固要和素丹结婚,是因为不忍心教素丹做卖煤球儿的生意,但是说话的声音低,她只能听见说话的断片。 
  她听见阿非说:“男人就是那个样子。为自己心爱的小姐怎么样都可以。我也是那样儿。” 
  环儿说:“我听说她有个痨病根儿。” 
  美国小姐问:“痨病是什么?” 
  阿非很严肃的说:“就是tuberculosis。” 
  “那么你还娶她吗?” 
  “我当然还要娶她。男人就是那样儿……由于怜香惜玉……宁愿伺候她一辈子……她好美,就是任性。” 
  红玉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心事,竟没有听出来那段话是指的素丹。她能听到自己心砰砰的跳,羞愧、自责、爱怜、惋惜、自尊、牺牲——一切想法乱做一团,眼花缭乱,晕眩不定。那一群站起来走开时,红玉看见他们出来,赶紧自己藏起来,两腿打颤,不知不觉中抓住一块伸出的石头,才站稳没跌倒。 
  他们走去之后,她才摇摇摆摆走到洄水榭去,瘫软在椅子上,她的两颊一会儿气得苍白,一会儿羞得通红。她的自尊受到了破坏,她的爱情受到了创伤。他爱她,可是……真正……他那么说了……可是他会娶了她,由于怜香惜玉而伺候她一辈子……他爱宝芬不……?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觉得应当去吃饭才对,一定要见阿非。 
  她到时,别人都已坐好,正在等着她。她笑了一声,看着阿非说:“阿非,我一直想找到你,我以为丢了你了。” 
  她的两颊鲜艳娇红,眼睛闪亮,阿非很高兴,因为红玉显然是饶恕了他。 
  宴席上今天有酒。一道菜一道菜端上来,红玉却眼睛一直盯着阿非。辜鸿铭先生一直在谈论爱和淑静高雅。他的话里有一点,就是小姐若去物色男人则不道德,而且是伤风败俗。现代小姐再不能讲求淑静高雅,因为一淑静高雅,就永远找不到丈夫了。男人选妻,也只从敢向男人卖弄娇媚的小姐群中去寻求。贤淑的小姐不肯出去自己物色男人,她觉得那会羞死的。 
  红玉只是听,自己的思想断续纷纭,无法把话听得清楚,但是似乎辜鸿铭先生正是谈论她,正是当众指责她。她忽然大声说:“阿非,你心里想什么呢?”她看着阿非微笑。又说:“来,我喝这杯,祝你幸福如意!” 
  阿非举起杯来喝下去时,姐妹几个人彼此望了望。 
  莫愁说:“你有病啊。” 
  红玉说:“我很好。”接着咳嗽了几声,喘不过气来。一咳嗽,酒也吐出来,酒中带血。 
  木兰立刻起来,坚持她非立刻回去休息不可。 
  红玉说:“我什么时候儿这么快乐过?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呢?” 
  但是她们让她站起来。莫愁和木兰立起来去扶她。红玉转向阿非说:“你来不来?”阿非一跃而起。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红玉突然这个样子,因为她并没有喝多少酒。到了她自己的院子之后,红玉说:“三姐,您可以回去。 
  二姐也回去。我要和阿非说话。” 
  木兰对阿非说:“你和她吵架了没有?” 
  红玉立刻回答说:“没有,我们很好。我只是有话跟他说。” 
  木兰低声告诉阿非要特别小心,并且说她们会在路上等他。 
  这一连串的事情,阿非实在无法了解。刚一剩下他们俩,红玉就说:“我要你把心里的事完全告诉我。” 
  这话说得非常突然,阿非一时踌躇狐疑,莫明究竟。他在暗中仔细望红玉的脸,把她拉紧到怀里说:“妹妹,当然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交给你了。” 
  红玉说:“我就要知道这个。” 
  阿非说:“咱们不久就要订婚了。” 
  “是啊。” 
  他俩走进她屋里去,手拉着手。阿非说:“你躺下。叫甜妹来。你今天晚上有点儿怪。” 
  “不,一点儿也不怪。我只是爱你。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你。” 
  阿非靠近过去,好热切的吻她,红玉任凭阿非吻,并不反对。阿非也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甜蜜。过了一会儿,阿非去把甜妹找来陪着红玉,他就走了。红玉的眼睛在后面一直望着他,直到他失去了踪影,这时红玉的神情突然改变。她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块岩石一样,这样坐了很久;后来渐渐松弛下来,甜妹看见红玉脸上显出宁静平安的表情。忽然间,红玉狂笑起来,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泪。 
  甜妹说:“不要这么吓人,您到底笑什么?” 
  红玉笑着说:“我现在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应当早就知道。” 
  “您和他拌嘴了吗?” 
  红玉说:“没有!没有!过来,我告诉你。”她接着向甜妹低声说:“你知道阿非是真爱我吗?他才说了这话不久。” 
  甜妹现在以为她知道为什么刚才小姐那么笑,自己也很高兴。 
  红玉问她:“他是个挺好的青年。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最后五个字说得语气好重。 
  她走到梳妆台前头去照镜子。 
  她向甜妹说:“你信命运不?” 
  “是啊。可是您为什么问这个?” 
  红玉不回答,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又开始化妆。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她对甜妹说:“现在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 
  我只要静一下儿。” 
  甜妹问红玉是不是还要到宴席上去看那些客人。“也许去。你在那儿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妈还要你照顾呢。” 
  红玉坐在梳妆台前重画蛾眉,甜妹就走去了。 
  一个钟头之后,甜妹回来,一看,小姐没在屋里。她虽然已经换了一双新鞋,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支眉笔。她相信红玉一定又回到宴会上去了,所以就坐下拿起针线做活,心想今天晚上小姐真有点儿古怪。 
  甜妹在那儿做针线做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大概有一个钟头。她想宴会一定已经散了,就到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去沏了壶云南普洱茶,等小姐宴会上回来喝了好帮助消化。她把茶壶端回来,放在茶壶套里,又到院子里把灯点上,走回去的时候儿,自言自语的说,倘若小姐熬到很晚才睡,又要病个五、六天。这时她听到有说话的声音。甜妹跑出去,看见珊瑚、木兰、莫愁、曼娘、阿非,都在门口儿。 
  莫愁问:“你们小姐怎么样?” 
  甜妹喊说:“她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阿非问:“没有。我走的时候儿让你陪着她了,是不是?” 
  大家都跑进屋去,七嘴八舌的说话。 
  甜妹说:“刚才她非常高兴,告诉我回到客厅去。我就去了,因为当时大家正吃饭,伺候的人手儿不够。我离开的时候儿,她还大笑,脸上不断有笑容,坐在梳妆台前头描眉,她也换了一双鞋。所以我以为她还到宴席上去呢。” 
  木兰忽觉心里一阵恐惧袭来,阿非也觉得可怕,由前门冲出去,大喊:“红玉、红玉,你在哪儿?”过了片刻,他走回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外头没有她。”他大喊说:“她到哪儿去了呢?”阿非于是像疯子一样,在黑暗中跑向冯舅爷的院里去,问是不是她到那儿去了。红玉的父母和两个弟弟,立刻跟着阿非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呢?木兰觉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么也没找着。她看见一管笔,还有白铜墨盒儿,放在书桌子上。她从笔帽儿里,拔出笔来,一看,笔毛还潮湿。她翻那些文稿,希望能找到点儿信息。她打开抽屉,看见一个包儿,上面写着“交甜妹”。 
  她说:“我找着点儿东西了。”别人也过去看,是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有几个玉耳环,还有一个很美的簪子。阿非喊起来:“这儿也有点儿东西。”她说着从抽屉里拿起一张纸来。 
  纸上有血渍。字的样子是手颤抖时写的,纸最后是红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破手指头用手指头写的,字迹潦草。纸上血泪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涣不清了。 
  冯舅爷把纸抢过去看,他的手颤动不已。那正是写给她父母的,是文言骈体: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女幼承抚养,未报 
  万一。姑母姑丈钟爱至深,视如己出。起居务尽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适。不幸生而体弱,卧病时多,所进药物,多于羹饭。虽欲侍双亲于百年,恐终累 
  人于晨夕。呜呼!生死有命无如之何。幼读诗书经传,长难逃乎情网。经月老之垂示,遂启我于愚蒙。 
  神意既明,如梦方觉。感天地之无穷,叹儿命之有数。已矣乎!生死难逃,勿为儿悲。纯洁骨肉,璧 
  还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务请代为申谢。弱弟黾勉,敬事双亲。恕小女之不孝,容图报于来生。 
  薄命女红玉绝笔敬叩 
  冯舅爷一看见女儿用血签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诀别书。他刚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脚顿地,悲痛万分,对他太太说:“不好了!”泪从脸上流下来。他太太开始号啕大哭。阿非坐在那儿,茫然不知所以,脸藏在自己手里,也大哭起来。曼娘把儿子抱得好紧,一手扶着木兰。 
  冯子安过了那一阵临时的震惊,立刻说:“赶紧!赶紧去找她。甜妹,你离开她多久了?” 
  甜妹回答说:“那是我到您那边儿吃晚饭的时候儿,恐怕有两个钟头了。” 
  现在别人也听见这边儿喊叫。立夫,他母亲,他妹妹都走进屋子来。宝芬来听听出了什么事,回去告诉姚先生夫妇。 
  有人猜想红玉可能跳进池塘淹死了。 
  也许是上吊自尽,可是到别的地方去上吊,而不在自己的屋里,这个说法也没有道理。所以结论是她跳了池塘,所以仆人们都到各院里去找她。姚先生,冯先生,立夫,荪亚,一直向池塘走去。 
  挤在屋里的一群女人之中,只有莫愁还能保持头脑的冷静。大家都因红玉的血书而心情激动不已,就忘了她留给甜妹的小包儿。那封皮纸现在扔在地上,莫愁看见上面有字,就去捡起来。在反面儿有一短封信,只是: 
  告知阿非,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我祝他婚姻美满。 
  红玉 
  这一定是先写的,因为上头没有血迹。 
  在外面,劈叭乱响的火把的光亮,在池塘周围移动,惊动了树上安息的夜鸟,火焰的光亮在水中反映出来,而池水在苍白的月光之下平静无波,硬是紧抱住深绿色池水中可能的秘密。深藏不露,心惊胆战的池边人莫明其究竟。男人们若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各有心思占据心头。只有仆人在池塘对面的声音,受惊的乌鸦啼声,猫头鹰的尖叫声,震破了深厚的沉寂。 
  立夫默默无言,把红玉的对联指给荪亚看。 
    曲水抱山山抱水 
    闲人观伶伶观人 
  后来姚先生教人把这一副对联摘下去,免得看了伤心。 
  在戏台那边,池塘有五、六尺深,在书斋那边则有十二或十五尺深。红玉从那边跳下去可能性较大。夜里打捞是办不到的。只有几个仆人在浅的那一边走下水去,也只能尽可能往里走而已,天那么晚,做什么也困难。大家都相信她若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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