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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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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姐妹并不知道有银屏伯父寄来的信,彼此相顾,颇显惊讶。体仁看破了其间的矛盾混乱。 
  他母亲说:“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母亲这样责骂阿非。又说:“你若不信,她伯父的信还在这儿。”又问舅母:“不是你收着吗?” 
  舅母问答说:“他放在铺子里呢。” 
  他母亲说:“我让他拿给你看。事情过去就算了。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这种事你也就不用再费心想了。”体仁比刚才更加恼怒了,他说:“我知道她死活你也不放在心上的。” 
  母亲说:“儿子,你简直疯了。她自己跑的,她饿死,也是自找的。我们费心给她安排个好婆家。青霞给她找了一个挺好的生意人。你这个做妈妈的也没错。” 
  体仁勃然大怒,他说:“你把她赶跑的,我知道。你想把她嫁出去。你亲口答应过我不叫她走。你说了话不算话。你说了没有?你说了没有?” 
  他母亲开始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做妈的好难啊!”体仁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耻之处,他的姐妹却觉得他甚为可耻,太不应当。于是都倒向母亲那面,想法子劝她。乳香拿进一条热毛巾来给太太。木兰说: 
  “哥哥,我想这也够了。你本来是上英国,结果没去,本来你一去要去几年,那你怎么耽误人家的事呢?她的合同已经满了,妈要把她嫁出去,妈并没做错。现在你刚一回来,就惹妈哭,咱们家还有没有一天平安哪?” 
  体仁大吼说:“好!你们都好!只有我是一家的逆子。你们若不许我问什么,我就出去,让你们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母亲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只是为她一个丫头,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这么久。我不知道你在她身上看出什么来了。儿子,你长大之后,像咱们这样儿人家,你若要,给你找十个比她好的。现在你也累了,去歇一会儿吧。” 
  母亲对儿子那么软,木兰十分生气。 
  吃晚饭的时候儿,父亲坐在桌子那儿,脸上的神气,谁见了都怕,最怕的是冯太太和她女儿红玉,红玉向来没看见姚先生脸上那种表情。老人家虽然身材不高,头生得大而威严,目光炯炯有神,两鬓角儿上头发灰白而漂亮,他一生气,样子更为可怕。体仁静静的吃饭,知道快要算这笔帐了。在中国式的家里,他穿着洋服,留着小胡子儿,戴着黑眼镜,好像是自从外洋输入的鬼怪,不像中国人的儿子,不像个中国人。姐妹们静悄悄坐着吃饭。有一会儿的工夫,紧张而沉默。珊瑚想打破这个僵局,就问体仁为什么回来比预定的晚了两天,他以不正常的粗哑的男人声音回答说因为海上风浪大。父亲听到体仁的声音,向他怒目而视。 
  父亲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儿子回答说:“你让我回来的。” 
  “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拿钱供给在南方嫖哇?孽障!”母亲插嘴说:“他刚回来,至少在用人跟前要给他留点儿面子。” 
  父亲大声吼道:“什么?面子?他还要面子?他还叫人吗?你出去到外国学什么,就学这种鬼样子吗?摘下你的眼镜…… 
  给我!” 
  父亲用强有力的右手把眼镜用力一攥,就成了一堆弯金丝烂玻璃,他的手也被碎玻璃扎破流了血,可是不让别人管。用流血的手,他把饭碗和盘子推开,推开椅子,站起来,在地上走,没有人敢动一下儿菜饭。他的脸和胡子沾上了血,他看来越发狰狞可怕。阿非开始哭道:“哥哥,”姚先生说:“他不是你哥哥,他是孽障!让他给你做个榜样!你长大后若也像他,姚家就完蛋了!”木兰坐在阿非一旁,叫阿非不要再哭,冯太太攥着红玉的手,怕得厉害,使眼神儿叫红玉别动。 
  老人突然转过身子来,向他这大儿子说:“我不打你,我也不叫你报帐,我不问你三个月花了一千两百块钱。只是从此以后,和你一刀两断。你以后自己要干什么,自己打定主意吧。” 
  现在体仁规规矩矩的站起来,冯舅爷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体仁用一种悔罪的声音说:“爸爸,我以前是做错了。现在我要好好儿念书了。” 
  老人冷笑道:“念书。给你机会念,你不肯,现在没有了。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对你最好的就是挨饿。你若知道饿是什么味道,现在你就满足了。”莫愁不由得想起《孟子》上说“饿其体肤”眼睛就看了看她哥哥。看他那瘦削的脸,的确是像个挨饿的。 
  父亲说:“把他关在我的书房里,饿他一天,谁也不许给他送东西吃。” 
  体仁又想反抗,又害怕。冯舅爷这时提高声音,用谈生意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说:“大哥呀,您让我说几句话。我这个外甥当然是锗了,您说是不是?但是生米已煮成了饭,再算那老帐也没有用。您说是不是?当然,到英国去,自然不用提了,也应该学学做生意,您说是不是?您若是认为可以,那就叫他到铺子里去,去学做生意,再帮着写帐。” 
  珊瑚也站起来说:“爸爸,饭都放凉了。您应该吃点儿什么。这件事慢慢再商量吧。” 
  姚先生说:“我不饿,我吃东西干什么?明天把他关起来。” 
  说完,走了出去。 
  孩子们现在开始吃饭,几位太太则匆匆忙忙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光就算了。这顿饭吃得沉闷得可怕。 
  莫愁说:“哥哥,现在你应当改过自新。你胡闹得也太厉害。至少,表面儿上你总要像个样子,应当讨父母个欢心。父母上了岁数儿,不应当再叫他们操心。毕竟你是儿子,这个家是你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脸面见人。你若听舅爷的话,安定下来学做生意,我们姐妹也脸上有光彩。不然,怎么是个了局呀?” 
  体仁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你老是这一套。” 
  木兰说:“你若老是这个样子,我们当然也老说这一套话。” 
  现在珊瑚教锦儿去把米饭、汤,和几个菜热一热,给父亲端去吃。热好之后,珊瑚出主意,一则表示自己改过向善,二则也表示一点儿尽孝之道,叫体仁把饭菜给父亲送去。但是体仁怒容满面。最后,由木兰和阿非送去,大人知道孩子会给父亲消消气的。莫愁和她哥哥去从后窗子往里面偷看。看见父亲正在抽着香烟看报,木兰叫阿非端着大调盘,自己在后跟着。 
  老人家抬头一看,深感到意外,看见是女儿和小儿子,心里有点儿感动。 
  父亲问:“你要不要做个孝顺儿子?” 
  小阿非说:“我要。” 
  “那么,不要像你哥哥那个样子。他不做的,你要做。他做的,你别做。” 
  木兰说:“我会照顾他的。” 
  木兰看见父亲的胡子上有一块血,她叫阿非去拿一条热毛巾来擦下去。 
  木兰说:“明天您真要把哥哥关起来吗?” 
  “不错。对他没有害处,也给他一个教训。他应当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才好。” 
  第二天,体仁锁在父亲的书房里,钥匙由父亲自己带在身上。可是下午父亲不在的时候儿,母亲去隔着隔扇跟儿子说话,设法抽下一块板子,从缝儿里递进几个热包子,就赶紧走开,告诉他不要留下什么渣滓痕迹,免得父亲看出来。 
  冯舅爷是个道地的生意人,他在姚府上的地位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比,而且地位稳固,永不动摇,因为他是姚太太的哥哥,而且是姚家那个大生意实际上的负责人。他长的骨头外露,方脸盘儿,像他妹妹,总是戴着红纥繨儿的帽盔儿,拿着一尺长的旱烟袋,烟嘴是玉石做的。他说话完全是一般商人的样子,语句中间点缀着许多“啊”“好”,声调由低至高有好多变化,完全看需要而定。在买进货物商议价钱的时候儿,他把声音提高若干不同的强度,以表示自己坚决或是拒绝对方;在结束生意的时候儿,会把声音降低而温和,令人衷心感觉到他的热诚亲切;在他准备让步,在最后一刹那,会突然用一个表示朋友义气的姿势,好像是他慷慨大方,示人以恩惠,在这样让步之前,他会做出坚持主张,无法通融的样子。他知道怎么样褒贬存心要买的货,也知道怎么样赞美自己要卖的货。所有脸红脖子粗大声喊叫的争论,其实都是造作,毫无用处,只是一件,就是他嫌你的卖价太高。他若向你让一步,永远是在你耳畔低语,好像说的是重大的外交秘密,而把你看做他的心腹知己,才肯这样吐露给你。 
  姚府这么大的生意,他可以说是经营得法,很得妹妹和妹夫的信任,认为是外姓人里再找不到这么能干这么可靠的了。姚大爷人极聪明,生意帐目的报告要点,在心里有数儿,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他商量,也只有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作主,若干琐屑细节,他根本不愿意管,完全交给冯舅爷自己斟酌办理。冯舅爷每月的薪水说来少得可笑,是六十块钱,不过年底的红利则有好几千块,这是一般的规矩,别的伙计的待遇也是如此。现在他自己的财产已经高达数万元了。 
  他出主意叫体仁学生意,倒是很实际,但并不是姚家生意上需要那么一个人,而是体仁需要一个事情占住身子。另一个理由是这位舅爷借此能和体仁说话,慢慢影响他,而他父亲则一向不和这个儿子说话,也就无法对他发生什么感化熏染。不过舅爷也知道体仁不会把生意看得很认真的。 
  第二天,舅爷到书房去,体仁那时还监禁在里头,告诉体仁他父亲已经答应由他带他到铺子学生意。这件事没有什么难处,他只要看着铺子的伙计怎么样照顾生意就成了,而且那天早晨更是用那个为借口好把他放出来。约定好,他一定在铺子里吃午饭,跟舅爷一样。到了铺子里,冯舅爷把银屏的伯父寄到的信拿给体仁看,上头有亲笔签名,还有图章,那是锁在铺子银柜里的。 
  午饭后,体仁借口去看同船归来的一个朋友,去看银屏。他有银屏的住址,到了附近,他找门牌号数儿,心里噗噗的跳。那是一个土坯盖的屋子,没有油漆过的木板门,一个老太太出来开门,这时他听见他的狗在里面叫得很厉害,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个老太太问:“您是姚少爷吧?” 
  他进去之后,觉得很奇怪,因为银屏没有跑出来迎接他。狗向他跳过来,在他身边儿乱跑,又向他跳,把前脚放在他的肩膀儿上,用后腿站在地上。体仁急于见情人,把狗的脚拿下来,狗居然像人一样懂事,领着他往银屏住的东屋里。但是门关着,狗蹲在门坎儿上吠叫。女用人引领着体仁到上房去坐,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瘦削的女人立在上房门口儿。体仁看见她,觉得她的两只眼睛生得美,眉毛修得很漂亮。 
  那个女人说:“请进。”向他微微一笑,可惜笑容配上黑牙齿,真是美中不足。体仁走进那陈设十分简陋的客厅,但是还是看不见银屏。 
  体仁说:“我姓姚。” 
  “我知道。小姐等了您好几天了。”那个女房东告诉女用人去请小姐出来。女用人说小姐身体不好,门是从里头扣上的,她无法进去。体仁打算跑过去,但是女房东笑着说:“她一定是生气呢。您不知道过去三、四天,她等您等得多么焦躁不安,她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去站在门口儿看。她甚至把狗放出来,看狗是不是能找到您。” 
  体仁说:“那就怪了。”他走到银屏门口儿去叫,他敲门。 
  他说:“银屏,怎么回事儿啊?我回来了。” 
  里头没有回答。房东华太太也叫:“银屏,开门!少爷回来了。你怎么听不见呢?” 
  这时里头才传出银屏的声音:“来看我干什么?你回到你的家就忘记我了。我死我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体仁寄给银屏的信上说他四天以前会到。因为在天津又荒唐鬼混了最后一夜,花完了最后的一块钱,所以到北京就晚了。银屏一直擦胭脂抹粉随时等着他来。过了好几天,她等啊等啊,气得厉害,以为体仁对她冷淡了。华太太就教给她,说体仁来的时候儿,叫银屏拒绝见他,这时华太太告诉体仁说银屏多么想念他,对他多么痴情,就这样打动体仁的心,而她从旁设法,叫体仁一定见到银屏才走。所以那天银屏听到狗叫,就在里头把门闩上,脱下褂子,跳上床去,然后又跳下来化妆。 
  体仁皱着眉看着,华太太微笑着说:“这是你们小两口儿之间的别扭。您向她告个罪儿,因为她等您等了四整天,您都没有来。” 
  体仁说:“这样可冤枉人哪。”他又叫:“银屏,你听我说。我前天才回来。我爸爸把我锁了起来,我没法子出来。我把经过的情形可以都告诉你。”银屏听见这话,心里软了。她起身把门闩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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