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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黎明 [苏] 瓦西里·贝科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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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第一章
 
  “行啦,我们不要争论了,把人集合起来!”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打断了谈话,从木房的犄角后面转了出来。

  邱宾准尉的话只说了半截,便咽下去了。他的两腿细长、身躯干瘦,长得又不匀称,披一件白色的伪装服。夜幕迅速降临,在雪天的黄昏里可以看到他那张被风雪严寒熬黑的、过早地布满皱纹的脸不满意地抽搐了一下。淮尉沉默了一会儿,表示不同意中尉的意见,然后甩开了大步,顺着雪地里隐约显出来的小路,向木房的门口走去——这间干燥室的门掩得严严实实。可是现在已经没右必要再关了,邱宾把门使劲推到一边,门摇摇晃晃地斜挂在一个合页上。

  “起来!出去集合!”

  伊万诺夫斯基停下来侧耳细听。干燥室里的轻言细语立刻听不见了,里面鸦雀无声,这个口令所必将引起的一切象是把大家弄呆了。这本来是部队里一个普通口令,可是现在对每个人来说,它包含的意义就太多了……然而紧接着里面的人都轻手轻脚地一齐行动起来,说话声也听见了。一会儿就有人第一个胯出了黑糊糊的门洞,走到洁白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伊万诺夫斯基在看到一个披着新的伪装衣、静候在木房的黑墙跟前的白色身影时,心不在焉地想到是他。但由于聚精会神地在考虑事情,同时听准尉在干燥房里大声吩咐,伊万诺夫斯基立刻又把这个人忘掉了。

  “快出去!什么也别拉下,我们不回来了!”从干燥房的木头墙里面传来邱宾的关切而又严厉的声音,听来有些喑哑。

  准尉心里有气,看来他到底也没有同意中尉的意见,尽管表面上几乎一点也没有流露以来。不过邱宾自己生多大的气都可以,这是他个人的事。但只要这里是他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指挥,决定权就属于他,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最后的、不可更改的决定:必须而且马上从这里穿过去。因为绝不能再漫无止境地拖延了!他已经等了将近六昼夜。离目的地原以为很近,只有三十来公里,刚才一量地图,才知道是六十公里;实际情况自然还要远些。十一月末虽然夜长,但是这一夜里他们要做的事情毕竟太多,因此不能浪费掉现在对他们来说十分宝贵的时间。

  中尉断然拿起靠墙放在最边上的自己那副滑雪板,从小路往雪地里走了三步,站在快要排成一列横队的战士们面前。战士们忙着拿滑雪板,戴风帽;风从墙犄角呜呜地吹来,抖动着薄棉布伪装衣,系衣襟的长带头抽打着前胸。尽管伊万诺夫斯基尽力减轻负担,但带的东西还是过多。你看,他的十个战土穿着厚厚的棉背心,伪装衣下面背囊、手榴弹袋、枪支、弹药盒和子弹带挂满了一身,—个个显得臃肿难看。除此之外,每个人还有—副滑雪板,眼前这只能是是很大的累赘了。但所有这些东谈都是需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滑雪板看来最没有用,但是到德围人的后方就大有用场了。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滑雪板上。小分队使用滑雪板的主意正是他在军部提出来的,立即得到大家的赞许——从不动感情的侦察处长到吹毛求疵的、被工作和部下弄得焦躁不安的参谋长。

  问题是怎样去实现这个主张呢?

  在中尉沉默不语,内心焦急地等待战士们站队的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是他考虑最多的。战士们在雪天的黄昏里取滑雪板,发出轻微的碰击声,在狭窄的小路上臃肿笨拙的身体你撞我碰的。他们的滑雪技术会怎样?一直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们大家的滑雪情况;天黑以前他们一直向前沿阵地运动,弯着腰在灌木丛中穿行。从早晨他就呆在这儿的步兵营营长的观察所里察看敌情。整个一天里阴沉的天空飘下来一点点稀疏的雪花,傍晚雪开始大了,中尉高兴起来。他已经选择好了穿过去的整个路线,记住了路上的每一个土包,现在天又下起了大雪,这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天刚黑,风变了方向,雪开始小起来,眼看就要完全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飞舞,纷乱地落在木房的圆木墙上。准尉建议:再等两个小时,也许那时风雪还会大。在风雪里一切就好对付多了……

  “如果风雪不大呢?”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反问他。“那时怎么办?你想白白地断送半个夜晚,是不是?”

  浪费掉半个夜晚是不行的.他们的全部路程才计划用一个整夜的时间。然而也得承认准尉的头脑还好使。如果穿过去的行动失败,即使—夜再完整,再长,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小路右侧排头是鲁卡绍夫中士。他是从正规部队来的,身体结实,是个不爱说话的大个,又是个真能吃苦耐劳的步兵。他的职务是副排长,是特地从军部警卫营调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他那从容不迫、—丝不苟的动作给人以坚定有力和稳妥可靠的感觉,站在他旁边的战士哈基莫夫也是从步兵里调来的。虽然现在还没有下达任何口令,但是他那张黝黑的感孔已经浓眉紧锁,全神贯注地看着指挥员,他按“枪放下”的要求,一手扶着枪,一手扶着滑雪板。下一个是战士苏德尼克,正在挪动整理用上的背带,他背一个比较重的炸药包。从外表看,这个爆破手倒还年轻机灵、够结实的了。他是在他的同伴谢卢佳克被编到小分队后自动要求来小分队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谢卢佳克也是个工兵,他俩一起参加修建军部指挥所这项工程。伊万诺夫斯基不知

  道这个谢卢佳克爆破的水平如何,但他的滑雪技术肯定不怎么好,这是最初就感觉到的。这个四十来岁的大叔,你看他那慌慌忙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没有入列,就把捆在一起的滑雪板和滑雪杖弄松散了,横一根竖一根的立在那儿。他刚想起来弯腰去收拾整齐,又把枪掉在雪地上。

  “你不能捆好吗?嗯?”邱宾向他走近了一步。“拿过来。”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不妙,问道:“您的滑雪本领怎么样?”

  “我?就那样……以前滑过。”

  “以前!”中尉气愤地想。真见鬼!看来收罗来了一些宝贝!——瞧着吧,以后倒霉事少不了!不过这也很好理解,他本该亲自仔细问问所有的人,分别和每个人谈谈,看看他们的滑雪情况。但是他自己没有时间,他去司令部去侦察处长那儿、然后去炮兵司令那儿、去政治部和特工处,奔忙了两天。小分队是别人组编的,他没有在场。

  天黑得很快,寒冷的冬夜已经降临,雪完全停了,中尉着急起来。他觉得,邱宾替这个谢卢佳克捆滑雪板也磨蹭得太久了。战士们站在队伍里,风帽下—张张灰暗的脸庞显出耐心等待的神情。谢卢佳克下面是端庄美貌的克拉斯诺库茨基和沉默寡言的扎雅茨。克拉斯诺库茨基戴一顶邱宾那样的布琼尼式尖项帽,站在那里来回地替换着脚。队伍最后是彼沃瓦罗夫,他是中尉的老乡,也是一个炮兵,在这里大概是最年轻的。的确,他们——这些看来即将同他共享荣誉或者一起牺牲的人们,中尉是了解不够的,但当时又没有挑选的余地。自然罗,最好是同那些他所熟悉的、经过战斗考验的人一起去执行这种任务。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些他所熟悉的、经过考验的人们呢?现在他甚至想不起所有那些村庄、教堂、树林和山岗——他的炮兵战友们永远安息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被合埋或独葬在坟墓里,有的干脆找不到下落。经过这五个月的战争,保全下来的人不多了。一个星期以前和他一起从德国人的后方突围出来的只有四个。而且有两个冻坏了,一个在通过阿列克塞那夫这个地方时负了伤,最后只剩下计算员沃伦科夫下土和他。这个沃论科夫现在可太有用了,但是伊万诺夫斯基已经无法把他找到。计算员被派到前线的步兵营,遗憾的是,人们从那里活着回来,是不大容易了。

  “好了……站齐!立正!报告中尉……”

  “稍息。”中尉说完,问:“大家都知道我们上哪儿去吗?”

  “知道,”鲁卡绍夫的嗓音很低,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表示同意。

  ‘到德国人那儿去串门。为什么去,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现在……有病号吗?一个也没有?就是说大家都健康?有没有不会滑雪的?”

  短短的队列警觉地一动不动了,棉布风帽下一张张灰暗的、等得疲倦的脸严肃而顺从地望着自己的指挥员,这些战土的命运现在由他一手安排了。大家静了下来,默默地站着,大概他们对白己即将执行的任务并不大清楚,只好完全依赖他这个指挥员和那个照管他们才一天多的细高个准尉了。

  伊万诺夫斯基把手伸进伪装裤的开口,从兜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小方表。达是他以前从一辆被击毁的德国坦克弄下来的。表在他的手掌中欢快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表盘上的磷光闪闪:时间是差十分七点。

  “现在我们只有十二个小时了,当然还要用一、两小时过敌人的防线,在其余的时间里我们得走六十公里。清楚吗?有谁觉得自己不行?”

  他用等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伍:队伍中没有一点儿响动,静得能听见风吹落房盖上的积雪所发出的沙沙声。但仍然没有人回答他这个在此时此刻远非无足轻重的问题。

  “那就这样啦。准尉殿后,小分队跟我出发!”

  这里没有人给他们送行。过火线的各种准备早已做完。一个钟头以前他们在步兵营指挥所商量好:步兵营要保持沉默,不去惊动德国人,而他们则尽量在夜幕刚一降临时偷越过去。事实上,即使需要支援,步兵营又能支援什么呢?它名义上是营,其实最多是一个步兵连,而且指挥它的上尉连长不久前还是一个机枪手。他答应在万不得已时给予火力掩护,这还是出于当时在场的军部侦察处那个大尉的要求才勉强答应的。但大尉在这里待不多会儿就要走的,而步兵营往下还得打仗,加之营里的弹药不足,上级也一定会要求他们节约,以应付更紧要的情况。

  诚然,大尉根本没有坚持要他们非在今天从这里穿插过去不可。雪快停了;他们面能是一大片十分空旷荒芜的河滩地;一条灌木从婉蜒其中。这位司令部的代表一见这种情形,踌躇起来。

  “是呀,真象在一个空盘子里。中尉,还是你自己决定吧。你更清楚。”

  “现在就走。”伊万诺夫斯基很朴实地说了一句。

  “那就随你吧。也许情况会变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嘛。”

  “鬼知道是不是出其不意,你问谁去!”中尉心里担心。可是他不能再拖延了——对他们现在所执行的任务来说,拖延的确就等于死亡。事实上他拖延得已经过分了,当然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己。

  战士们踏着齐 骨的积雪,有的地方齐膝盖,鱼贯地登上了山岗。伊万诺夫斯基回头一看,头一次感到满意了——他短小的分队顺从地跟上来了,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耽搁时间;他停下来,其余的人几乎也同时停下来。往下应该等一等,也许还应该歇一歇,应该卧倒——从山顶上德国人已经可以发现他们。河滩地周围的坡地上埋伏著步兵营,静悄悄的,只是从右侧树林后面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战斗的余音,还是那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黑云低垂的昏暗天空里发出暗淡的反光。河滩地斜着伸向黑暗,灌木丛涂上了一笔笔昏暗的颜色,小河边落满积雪的芦苇丛露出点点黑影,一撮撮杂草破雪而出。到小河至少还有半公里,必须跪着爬行才能过去,后面还有相当一段需要匍匐前进,再往后情况就很难估计了,只是希望能快点到达那片安全的树林,它在河滩地那一边,从这里是完全看不见的。

  “卧倒!跟我前进!”中尉低声地下达了命令,同时自己趴下来,把双肘撑在雪地里。

  厚厚的积雪象棉絮一样松软,寒冷刺骨。雪无情地钻进伪装衣的每—条缝隙,钻进手套,钻进袖子,钻进怀里和靴筒,在里面慢慢地融化,令人讨厌的雪水在身上散开,与汗水混在一起,使人一会儿打寒战,一会儿又热气腾腾透不过气来,心里闷得难受。伊万诺夫斯基用牙咬下了戴在手上的一个三指手套,用潮湿的手指扯了一下风帽带,脸部顿时觉得凉爽轻快一些,主要是耳朵不堵了,他听到了风吹杂草的沙沙声和身后杂乱不清的音响。他们爬了大约半公里,身后,那长着松林的小山岗,嵌在夜色朦胧的天际,只隐隐约约露出灰色的暗影,苍茫暮色里昏天与雪地几乎连成—片。幸好,他们十—个人的身体爬过后留下来的一条雪沟,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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