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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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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狗不语,田麻子忽然害了伯。假若梦莲嫁了二狗,而又发现了她的父亲与一山都是他——田麻子——给害的,她能不鼓动着二狗来收拾他吗?他恨不能一拳把自己打死。一个作恶的人,他想,为什么要有时候后悔,而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荒唐事呢!同时,在二狗还没有放弃梦莲之前,他又苦苦劝他把她舍了;那一定会得罪了二狗,而得不到他所希望的肥缺。他心中有些发乱,像烟瘾犯了似的,头上出了汗。“那什么,”田麻子擦了一把汗说:“王举人要是有罪,梦莲恐怕也得受点委屈。你知道,她从前不是和丁一山定过婚吗?一山是‘那边’的,日本人知道了,他们还会饶得了她?这么办,你把她交给我,我把她送出城去,不至于教日本人把她拿住。过些日子,事情都平静一点,我再把她送回来!我帮人就帮到底,只要我有大烟吃。”这末一句,他是同二狗要价钱。
  二狗还没有拿定主意。
  “我帮着你作会长,帮着你得到梦莲,二对一,你怎么酬谢我吧?”田麻子干脆的说出来。他心里想:假若二狗能给他一笔钱,他就偷偷的溜了,或者比在文城作个小事——有油水的小事——更省事更安全。
  二狗爱钱。他不但不愿讲价还价,连钱字都不愿意提。“你好好的帮着我!只要我作了会长,还能没有你的事吗?”他不能掏自己的腰包,而只能假公济私的给田麻子一个位置。田麻子到了该吸烟的时候。他恨不能当时把二狗杀了,可是精神已经来不及。他伸了手,“我先弄口烟吃!”二狗只给了他五块钱。他瘾得难过,连再央告一句都懒得张口。接过钱,他急忙往烟馆跑。 
  
二十七
  王举人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步厄运。他没有什么识见,可是他的老眼能看到的,他都苦心焦虑的思索,一点没敢粗心。他不求什么分外的功名利禄,而只求保住自己已有的财产,只求八面都不得罪人,好保全住老命。谁想到日本人会这么翻脸无情,会把他捉到司令部来呢。
  他害怕得厉害。他怕日本人没收了他的财产,怕日本人杀了他,怕日本人拷打他——最后,怕日本人糟蹋了他的女儿。从一进司令部的大门,他便颤抖得象患着恶性的疟疾。
  当晚,他并没有受审。在一间没有窗纸,没有灯盏,而只有一堆干草与无限的潮气的小屋里,他被圈禁起来。这是优待室。优待室的左右都是普通的牢房,他看不见它们都是什么样子,而只能听见锁镣的响声与酸心的呜咽。
  他自己没有受过这样的虐待,所以他永远没有关心过别人的苦痛。假若不是他自己被囚禁在此地,他决不会想象到日本人是这么野蛮,无情,残忍,而他的同胞们都受着这样的地狱里的毒刑与煎熬。他以为,在他入地狱以前,大家的惨受刑戮,都是祸由自取。假若大家能象他那么见机而作,处处顺从,他想,日本人就不会无缘无故的给大家苦头吃。大家吃苦,因为大家无知,日本人并不是豺狼。现在,他知道了日本人的真面目。
  但是,他还不肯十分恨日本人。他总觉得自己的不幸多少是命运的关系。他在表面上自居为儒者;在心里,他却相信鬼神,报应,命运。什么都是运数:国家的兴亡,个人的昌败,都由命运管着,无法抵抗。日本人的侵略,在他想,是上应天数,理有固然。他不敢太恨日本人,而委屈含冤的认识自己的命运不佳。因为不能决心恨日本人,所以他对四外的哭声与哀叹并不愿予以同情。他只盼自己的厄运是个短时期的,不久他就会回到家中,享受着闭门悔过的清闲生活。至于那些哭号的囚徒是被日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是被活活的烧死,就只凭他们的运气了,与他无关。
  这样,他的心中安静了许多,他坐在了乱草上。他还害怕,可是恐惧常常被希望减轻,冲淡。他希望自己的运气不至坏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日本人来捉他,也许完全是一点误会。慢慢的——更往实际一点的事情上想——他准备自己明天怎样去对付日本人。他极愿意得到他的水烟袋,假若吸上几口黄烟,他的思想必然的会更周密。
  他准备好:对日本人,他应当对答如流,问什么说什么,教他们彻底了解他的态度:“我不肯得罪人,因为只有谁也不得罪,我才能保住我的老命!我只希望保住老命,并不愿争权夺利!”他想好这些话,并且觉得这些话必能教日本人相信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读书明理的人所应取的。只要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便会毫不迟缓的释放了他。出狱以后,他也顺手儿想到,他应当辞职,闭户读书,以度残年。不过,日本人若是仍旧教他作事呢,他也不便太坚决;坚决颇足以惹祸。
  潮气四面侵袭着他,他的老骨头僵结到一处。他想立起来走动走动。他的磕膝可是僵得已经象一块砖。他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夜象死一样静寂,只有守兵的脚步声与囚犯的悲号时时给静寂一些难堪的变化。王举人想他的女儿。他落了泪。他冷,饿,骨节酸痛,寂寞,害怕;他想女儿。梦莲在哪儿呢?干什么呢?她是不是正在替他奔走,教他从速脱险呢?他想不到她一定是干什么呢,他想发怒。听一听守兵的脚步声在响,他不敢出声怒骂。他须忍耐,象个饥鼠似的在墙角度过这一夜;一到天明,事情就会有些眉目的。他似睡非睡的迷下一小会儿。
  醒过来,睁开眼,反倒觉得是在梦中。四外的悲声已改为长叹和粗声的喘息或突然的短叫,每一个声音都给黑暗中的静寂一点有力的推动,而摸不清是在推动什么。他什么也不敢再想,他觉得四围会随时的过来一只潮湿的,有血的手带着声音,把他推开,推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他冷,饥,渴;他止不住咳嗽。自己的嗽声也奇怪,难听,好象是有个鬼怪在咳呢。潮气好象已经凝成露水,他觉得背上腿上已经湿透。
  忍了好几个钟头,他以为应该天亮了,可是四围的潮气仿佛凝成了一张黑的纱,裹住他的身体,压住他的胸膛。天不但没有亮,反而更黑了。他在每一分钟都感到永久的黑暗。
  忽然,外面响了一枪。随着枪声,他吐了一口痰;那个枪声是那么突然,那么响,直好象是由他心中唾出来的。他忘了四肢的坚硬与骨节的酸痛,猛的立了起来。外面紧着又是好几枪,枪声交织到二处,成为一片,在空中荡漾着。他跑到门口,摸到屋门,可是没法把它开开。枪声更密了。院中有人奔跑。他想跑出去。手在屋门上颤抖,他听到院中开了枪。离开门,他由没有窗纸的窗子往外看,看不清什么,只觉得仿佛有人,许多人,在院中跑:又开了枪,他看见了火光,就离他不远。院中确是有人跑,他听见锁镣的响声,和喊叫。一会儿院中好象已经挤满了人。人的喊叫压下去枪声与锁镣的响动。人都象发了狂,声音在混乱之中好象还有层次:喊声,吼声,在上面;脚镣唏哩哗啦在下面,当中夹着鞭声与肉声;浮在一片之上是远处的枪声,在天空上打着呼哨。他颤抖到不能再立住。仿佛为给自己一点力气似的,猛的他也喊了一声,可是声音是那么微弱,连他自己仿佛也没能听得真切。他辨不清院中是作什么,只知道大家是在乱碰乱打。他想堵耳孔,不再去听。正在这个时节,街上起了更大的声音。外边进来的声音象大浪压住小浪似的,把院中的嘈杂压得只剩了嗡嗡的一片。街上的喊声是一种狂野,无拘无束的,象千万匹野马在长嘶狂奔。人声中杂着枪声,有时候是一个单响,有时候是一串。举人公的嗓子里干得要冒出火来。他越要想一想这是什么事,他的腿越发软。他须用最大的力量去支持他的腿,他已没有余力去调动他的脑子。
  火——远处的天空亮起来。看方向,火头是在举人公的宅子那边!他拚命的推门,想跑出去,一直跑到家。他的宅子是祖产,万不许烧掉!门推不开。近处也起了火,一会儿火头冒过了房顶,照亮了院内的树枝。这时候,他才看院里:囚犯们全带着“家伙”和守狱的敌兵打成一团。敌兵的枪已经不能射,象棍子似的抡,杵,击打。囚犯们用手上的铐,用口中的牙,向敌兵的身上袭击。有的绊倒,有的狂喊,有的负伤败退,有的流着血前进。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全是一团黑影,全在动,全在呼喊。几个敌兵象疯狗一般的挣扎突围,囚犯们象粘合在一处的向前逼进,一步不肯放松。敌兵向东,一群黑影向东;敌兵向西,一团黑的,带声的,乱动的人们向西。动,一齐动;倒,一齐倒;滚,一齐滚。火光暗了一些,乱动的一团团的黑影,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只有喊声,铁链与铁镣的响声,分不出人形。火光忽然又亮起来,人们的面孔突然显露出来,不是脸,而是一些发红的,带着亮的,活动的什么怪东西。他不愿再看,可是他的眼又不肯放弃权利。他盼望这丑恶的景色不久便会消灭,好使他心中安静下来。他便希望囚犯都被日本兵打死,而日本兵连一个都不损失。他知道日本兵若受了损失,就必十倍百倍要求赔偿,说不定连他自己也要打罣误官司。他恨那些囚犯为什么这样的不度德不量力!“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东洋人会屠城啊,混蛋们!”他颤抖着,用尽了力量叫喊。可怜,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没人听得见。
  忽然,象天塌下来,一声巨响。军火库爆炸了,王举人昏倒在地上。 
  
二十八
  不晓得日本兵看见了她没有,梦莲极镇定的退回来。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很镇定,而是直觉的看到最大的危险,不能慌张。一个相当大的声音就会要了她的命。
  她忘了松叔叔的卧室有个旁门。可是,神经忽然象在梦里那么奇妙,她自自然然的奔了旁门去。她已紧张到极度,可是眼前的危险不准她发泄感情。她全身的神经仿佛结成一个钢硬的圆球,使她轻巧从危险中滑出去。她的心,眼,和每一条神经,都注意在横在目前的危险;她的神经的全体动员使她过去一会儿便不能再想起她当时是怎样行动的。她动作得极快,可是她并不觉得快,因为她争取的是每一秒钟,每一秒钟,每一步,都是生与死交界的时间与地方。出了旁门,好象不是她看到,而倒象飞到她眼中来的,她看见了一个有一房来高的草垛。她钻了进去。在草垛里,时间变成了极慢极慢的,仿佛永远不再动的东西。这时节,只有敌人的声音才足以教她感到时间的进行。可是,她听不到任何响动。不知等了多久,她又听到鸡的惊叫。时间复活了。随着鸡叫,她听见人的脚步声。危险是时间的随从。她闭住了气。她向来不迷信,现在她可是开始祷告。祷告并没有用处,鸡一边跑一边惊叫,奔草垛来了!嘎的一声,她觉得草在动;鸡飞到草垛上边。假若敌兵来攀草垛,她就必定被他们发现,而……她不敢往下再想。闭着眼,停止了思想,她等着死亡。
  沉重而并不慢的脚步逼近了。每一步,她觉得,象一回小的地震。脚步停在了草垛前。她几乎要昏过去。草垛上的鸡尖锐的长号了一声,飞走;翅膀声和一串短而紧张的叫声一齐走远。鸡刚飞开,刺刀的尖儿刺进了草垛,离她的头有二寸远!她一动也没动。刺刀很快的退出去,脚步声又响了,离开了草垛。她倾耳听着,脚步声越去越远,她分不清那是她自己的心在跳还是敌人在行动呢。
  没有任何动静了,一切都死去,梦莲昏昏沉沉的从草垛中爬出来。太阳已经落下去。西边的天空扯着几条微红不景气的薄云。她感到异常的疲乏和孤寂。她不敢进屋,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她走了几步,又背靠着草垛坐下。西边的红云更红了一些,忽然的发出点亮光;紧跟着,光又收敛回去,红云变成灰黄的一片雾。雾色很快的越来越深,黄昏变成了夜晚。梦莲忘了一切,盘旋在心中的只是:“松叔叔上哪儿去了呢?”
  从松林里来了一声咳嗽,松叔叔!梦莲立起来,飞跑过去。她不敢喊叫,虽然她想狂叫。她一切委屈与恐惧都忘掉,心中有了痛快的热力。她的泪与笑一齐出来,一边抽嗒一边笑的立在郑老人的面前。
  “莲姑娘?”松叔叔的惊讶使她张着嘴立定不动。
  她越要笑,也就越要哭。她说不出话来。慢慢的那种近乎“歇司蒂利亚”的笑渐次被悲泣压抑下去,大串的热泪淌下来。
  “怎么啦?莲姑娘!”老人凑过来。
  抽冷子,她尖锐的笑了一声:紧跟着,哭出声来。“怎么啦?”老人恭敬的,怜爱的,扶住她的右臂,注视着她。
  她依旧说不出话来。
  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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