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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节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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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就把爷看小了。捆挠了挠头,讪讪他说:“不去就不去吧。”过了一会儿,他又
说:“头前队上出了咱两棵树,作价八十,还没给呢……”

    在那个夏天里,捆一直跟在新任队长李大牙的后边,絮絮叨叨他说:“队长,
那树,那树可是好树,还不该给哩?”

    李大牙最喜欢的事就是敲钟,他每天都站在村头那棵挂有一口旧钟的老槐树下,
用力敲响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让人们下地干活。李大牙敲完钟只给了他一个字,
李大牙说:“虫!”

    捆说:“结了吧,那树,你给结了吧。”

    李大牙还是一个字:“虫!”

    捆巴结地笑着,磨着身子给队长说好话,再敬上一支烟,说:“明明说好的,
说是麦罢给,那树……”

    说急了,李大牙就龇着一口黄牙说:“虫!!闹什么?队里没钱。”

    捆急了,说:“不是有烟款么,说过要给钱哩,咋就不给呢?”

    李大牙扔下一句话:“你告我去吧!”说了,扭头就走。

    捆仍笑着跟在队长的屈服后……

    就在那个暑期里,割草娃子李金魁一直不敢在村街里走。他背下草捆回家时总
要绕一个很大的弯,他是怕在村街上跟爷爷碰面。他自从碰上了几次之后,就再也
不从村街里过了。他不只一次看到队长李大牙在捋爷的头,爷总是像孩子一样弓身
站在身材高大的李大牙跟前,而队长一次一次地捋爷的头,一边捋一边说:“捆,
你个老虫!你个酒眯瞪。我还不知你么?你欠洪昌的酒帐结了么?”爷个儿小,爷
被他捋得像陀螺一样在他身前转着,可爷仍然笑着,爷总笑着说:“别乱,别跟你
叔乱……那树,还是结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爷的确欠着洪昌代销点里的酒帐。他总是偷偷地在洪昌那里赊
酒喝,是那种五分钱一两的红薯干酒,他一两一两地赊着喝,喝出了脸上的那一小
块红,也欠下了一笔一笔的酒债。洪昌跟李大牙是儿女亲家,洪昌不说话,李大牙
是不会给的。

    在夏日的村街里,李金魁眼前一片刺痛。他眼前总是出现爷的那白苍苍的头,
爷的头一垂一垂的,就像是一蓬乱划……他觉得李大牙捋的不仅仅是爷的头,李大
牙捋的是他的眼泡。他眼疼。他不敢去看。可为了那八十块钱,爷仍然不屈不挠地
跟在李大牙的身后:爷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是两码事,洪昌是洪昌,队里是队
里……”

    于是:李金魁哭了,一个人儿因为没有办法在偷偷地哭泣。他躲在麦场上默默
地想了一个晚上,满脸都是伤心的泪水,头上有月亮,不一样的月亮,月亮很大很
圆,可月亮一点儿也帮不了他,月亮离他太远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他悄悄地掉到
了爷住的牲口棚里,对正起夜撒尿的捆说:“爷,那钱,你别再去要了。咱不要了。”

    捆背对着孙子,一边撒尿一边说:“咱不要?树是咱的,咱凭啥不要?”说着,
他系上腰带,转过身来,很自信他说:“金魁,你放心,爷能要回来,误不了你开
学。鳖儿答应过的,就是拖拖……”

    李金魁轻轻地吐了口气,默默他说:“爷,我去要吧。”

    捆诧异地看了看孙子:“你?”

    李金魁说:“我去。”

    捆怔了怔,说:“要不让你娘出面?娘们家好说话。”

    李金魁重复说:“我去吧。”

    捆说:“你想试试?试试也成,你已是县中的学生了,对不对?”

    捆又说:“他要骂,就让他骂两句,骂骂也长不到身上。他要打你就哭,打滚
哭……”

    李金魁不语,他垂下眼皮,像个小鬼魂似的飘出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风凉凉的,当队长李大牙趿拉着鞋,大声地咳嗽着,匆匆
赶到村口敲钟时,却见老板树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人儿,人下是一
双脚,脚尖下点着一摞碎碎,那砖头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了……李大牙吓了一
一跳,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捆家孙子——李金魁!

    李大牙吓坏了,忙说:“金魁,娃子,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呢?!下来,
快下来吧。”

    李金魁苍白着一张小脸,轻轻地吐一口气,说:“给我树钱。”

    李大牙说:“娃子,有话好说,你先下来……队里确实没钱。”

    吊着的李金魁喉咙里“咕勾”了一下,两手拽着绳套,再吐一口气,默默他说:
“我知道你不想给……”说着,只见他脚尖一踢,脚下那摞碎砖头“忽啦”一下倒
下去了,一个人整个吊在树上……

    这时,李大牙的脸都白了!眼看就到了上工的时候,村人们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到了那时候,一村人都会说,是他在逼一个小娃上吊!真到了那时候,他就是浑身
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忙扑上去抱住了李金魁的两条腿,连声说:“我给我给我
给……我立马给!”

    李金魁身下有了依托,又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你真给?”

    不料,李大牙竟哭起来了,他张着大嘴,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说:“我真给。我
不给我是孙子,你是爷,你下来吧!”

    李金魁又说:“你别捋我爷的头……”

    李大牙说:“我不捋,我再也不捋了,你只要下来……”

    李金魁说:“你要再捋我爷的头,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你信不信?”

    李大牙忙说:“我信。我信了!”

    此刻,李金魁呆住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事情竟然解决了,就这么简简单单
地解决了?!……

    事后,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根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爷跑了整整一个
夏天都没把钱要回来,眼看着没有办法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天不能帮他,地也不
能帮他,爹、娘、爷,谁也帮不了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其实,他是非常怕李大牙
的,他怕他已经怕到了极限,他的心也已经抖到了极限。李大牙野得就像得红头牛
一样。在村里没有人是他不敢骂的,没有人是他不敢收拾的。在大李庄所属的十个
队里,他是最厉害的一个队长啊!可是,可是呢,一根绳子就产生了一个办法。那
只是一根草绳,是捆草用的绳,绳在这里好像是没有一点用处,绳是无势的,绳也
仅仅是圈成了一个套,挂在了树上……于是,没有办法也就成了办法。这个梦幻一
般的过程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只是在事过之后,他才发现,一根绳子可以产生
一种定力,一根绳子也可以产生一种办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认识,也是一种从
死到生的体验。于是,十三年的时光,十三年的感觉在这一刹那串了起来,串出了
一种对人和对自然的再认识,串出了一种生的顿悟。那时,他一口气跑到田野里,
躺在草地上,眼望蓝天,满含热泪地高声喊道:“草啊,那生生不灭的草啊!”

    夏天过后,当李金魁背着铺盖卷,兜里揣着他自己要来的八十块钱,兴冲冲地
到县城中学上学去的时候,他也背走了一种无畏的豪气。

    一路上,捆唠唠叨叨地对孙子说:“到城里要小心些,城里人怪哪,要是有难
处,就去找你表姑奶,你姑奶家阔着呢……”

    李金魁一声不吭,只默默地走着。来到了城里的集市上,李金魁突然说:“爷,
你坐下歇歇脚吧。”捆说:“我闻不得香味,那味烧眼。”李金魁拽了他一下,说:
“你,你坐。”捆说:“歇歇也干歇歇。”说着,他就在一个饭铺前坐下了。只见
孙子堂堂地走过去,片刻时光,就端来了两盘水煎包,两碗肉胡辣汤,四两烧酒,
一碟花生米, 捆愣愣地望着孙子, 正要说什么,只见孙子重新背上铺盖卷,说:
“爷,你慢慢吃吧,我去了。”

    捆呆呆地望着孙子,眼里泪汪汪地叫道:“金魁呀……”

    李金魁回过头来,说:“爷,钱我给过了,你吃吧。”
败节草                      败节草                                第四节

    李金魁略显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学时才开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为一个叫做李红叶的女同学。

    在记忆时红叶首先是一种声音,童年里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三国的娘幺婶嘴里
吐出来的,带有一股高粱米的气味。在夕阳的红烧里,高粱地像一蓬铺天盖地的火
焰,火焰在风中“哗哗”响着,忽红忽绿,飞舞着一个橘红底镶金边的声音……尔
后,在漫长的时光里,“红叶”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叠是在县城中学里完成的。开学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里的第五
排第四个位置上,听到手拿花名册的老师高声喊道:“……李红叶。”只见坐在他
前边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红短袖衫女同学应声站了起来:“到。”

    “到”字像珠儿一样打在了他记忆的神经上,那声音脆生生地敲开了岁月的闸
门,有一种东西像水一样漫出来了,于是记忆中童年里的“红叶”与坐在教室里的
红叶重合了。重合产生的猜测,那么,那个“红叶”与这么一个红叶是不是一个人
呢?

    红叶就坐在他的前边,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脸,想看一看她长得什么样
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乌黑的剪发和脖子上的一小块白,那一小块白上还
长着一颗紫红的小痞子,那个小痦子在她的衣领处时隐时现,他每一次勾动脖颈,
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来,倏尔就又不见了。在一段时间里,这个诱人的小痦子
弄得李金魁心烦意乱,它就像虱子一样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
下,一下子把它捏下来!李金魁自然不敢。

    后来,李金魁为此骂过自己,他说,你他妈的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人家脖子
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啥东西?!看黑板!

    此后,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内心里,仍然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他很想知道这个红叶与童
年里听到的那个“红叶”是不是一回事。可是,开学很长时间了,他一次也没有跟
她照过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样。这个叫李红叶的女同学并不住校(那
么,她一定是城里人了),她一下课背上书包就走了。按说平日里也是有机会的,
可他坚持着不去主动看她,这样一来,机会也就失去了,这似乎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也是一个深藏在内心里的向往。

    有一段时间,李金魁经常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去。他偶然发现那家废
品店里有许多收来的旧作业本,那些写过的作业本是论斤称着卖的。上中学了,作
业太多,不能再用那种烟盒纸当作业本了,再说他也没时间去捡烟盒了。于是这些
很便宜的旧书纸就成了他的作业本。那个管废品收购站的人是个歪脖,人家都叫他
歪叔,他也跟着叫歪叔,开始的时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废书纸,卖给他五分钱一
斤,待买过两次后,有些熟识了,他知道这个歪脖也爱喝两口,就给他买了两瓶散
酒掂去了,说:“歪叔,你看,整天来麻烦你。”歪脖非常高兴,就说:“学生,
你说哪儿去了,你叔是一个收废品的,哪值得你这样?这、这、太不像话了……”
可此后,待李金魁再去废品店时,歪脖就说:“学生,你进来挑吧,随便挑,你叔
一分钱都不收你的。”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
天,他刚从废品店里出来,迎面碰上了三国。于是,一个久远的谜语就此解开了。

    那天,三国肩扛着一布袋红薯叶,胳膊上还挎一篮子红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
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见李金魁时,他愣了,
想说话又有点不好意思。李金魁说:“三国,你干啥呢?”三国见李金魁不记仇,
就咧嘴笑了笑说:“我娘让我给我大伯送点红薯叶。我大伯爱吃红薯叶。”李金魁
见他累出了一头汗,就说:“三国,我帮你拿点。”说着,他走上前去,从三国手
上取下了那篮红薯,这样一来,三国轻松了许多。三国甩着手说:“你知道我大伯
是干啥的?”李金魁说:“不知道,你大伯干啥?”三国说:“我大伯是校长,我
大伯是县一中的校长啊。”李金魁“噢”了一声,再没说什么。三国说:“我大伯
戴的眼镜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国忙说:“真的,真的,骗你是孙子!”
校长家就住在县一中的后边,是一个小院。来到小院门前时,李金魁站住了,他对
三国说:“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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