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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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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陀说:〃维娜,我不行了,我俩都不喝了,好吗?〃
  维娜举了杯,一口干了。她还要倒酒,陆陀抢过了酒瓶。她手有些不识轻重了,将酒杯打碎在地上。她像是没听见,直说:〃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
  陆陀忙去厨房取扫把,将碎玻璃清扫了。他送了扫把回来,却见维娜对着酒瓶在喝酒。陆陀一把夺过酒瓶,将她按在沙发里靠着。他将酒瓶藏好,在她身边坐下。他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维娜身子软软的,朝他倒了过来。他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四处找枕头和被子。维娜却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要上楼去。陆陀忙过去扶着她上楼。她不能走了,几乎是他扛上楼去的。
  陆陀替她脱了鞋,再盖上被子。他搬了凳子,坐在她床头。听着她匀和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维娜的睡态令他心动。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像两弯新月;眉毛修长而舒展,看上去就像正往两边慢慢地生长;红红的嘴唇微微撮起,有些逗人。
  〃我想……我想……〃维娜说着胡话。她翻了个身,手搭到了床沿上。陆陀将她手塞进被子里去。
  后半夜,维娜醒来了。陆陀问:〃好些了吗?〃
  维娜点点头。她也并没有歉疚的意思,好像让陆陀这么守着是很自然的事。她不见外,陆陀心里便熨贴。他愿意通宵守着她。她醒了,他觉得还呆在这里就不妥了。想告辞。维娜拉着他的手,说:〃太晚了,你就在这里睡了吧。〃
  陆陀就在维娜隔壁的房间睡下了。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多。听见他的动静,维娜过来了。她侍候他洗漱完了,然后共进早餐。她总是浅浅地笑,快活得像个孩子。她穿着很家常的休闲衣服,人放松得就像要散了去。她哼着小曲儿,在陆陀面前走来走去,收拾着家务。他没有走的意思,却不得不问她:〃你还有事要忙吗?我不能老赖在这里啊。〃
  〃只要你想呆着,多久都行。〃维娜说着又补了一句,〃这么宽的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陆陀胸口突突跳,说:〃那我就成食客了。〃
  维娜正经说:〃我不敢耽误你的写作。这样吧,吃过中饭,我俩一起出去。我下午得去银杏居看看,先送你回去。〃
  维娜带陆陀去楼上阳台喝茶。是个别致的露天阳台,有人又叫它屋顶花园。约三十多平方米,置有石桌石凳,放着些花卉盆景。阿咪是不愿寂寞的,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阿咪简直有些恃宠称娇,居然跳到石桌上伏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张一合。维娜拿了两个布艺垫子放在石凳上,说是太清凉了,怕感冒。阳光很柔和,奶油一样涂抹在维娜的脸上、臂膀上,让她显得格外光鲜和清爽。陆陀望着她,瞬时间心旌飘摇。
  她说:〃这个时段的日光浴是最好的,紫外线刚好适度。〃
  陆陀笑笑,望望她的眉眼,说:〃你很注意保养吧,难怪这么漂亮。〃
  维娜笑着摇摇头,微叹着。那意思,是说自己老了。
  听得门铃响,维娜说:〃你等等,我下去一下。可能是送报来了。〃
  维娜很快就上来了。陆陀说:〃今天是星期三吗?《荆都晚报》上有我篇豆腐干文章。〃
  〃我得欣赏一下。你的随笔、杂文之类也很有意思。〃维娜边说边翻报纸,又问,〃你的长篇怎么样了?〃
  陆陀说:〃快了。写个长篇,等于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完稿了,就刑满释放了。〃
  维娜翻到载有陆陀文章的那个版,低头看了起来。是篇小随笔,题目叫《说点别的》。

  打开电视,但见林海茫茫,流水潺潺。有时候我不太喜欢看人片,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就在我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一会儿,这帮记者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一位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我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我庆幸人类没有长年轮。此念一出,我全身发麻,体会到一种被腰斩的感觉。
  正巧,次日看报,见了一则美国生态保护的报道:一位叫朱丽叶的女士,为了抗议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红树林,在一棵树上呆了一年多。朱丽叶得到了很多环保志愿者的声援,最后迫使木材公司让步,留下了这片红树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会说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态;而朱丽叶在他们眼里,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笔到此,我几乎无法将这篇小文章写下去了。荆都人有句口头禅:讲点别的罗。那么我就讲点别的吧。
  当年尼克松的共和党想摸清民主党的竞选策略,竟然闯进民主党总部办公楼水门大厦搞窃听。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水门事件,二十世纪美国最大的政治丑闻。本来政声颇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美国公众看来,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龌龊事,当时一位中国伟人却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说: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开国际玩笑。
  一位下岗工人因偷窃猪饲料被公安抓了。审讯之后才知道,这位工人一家几口好多天没开锅了,他偷猪饲料不是拿去喂猪,而是供家人充饥。听了这个故事,我背膛发凉,默然无语。事后,同一位官员一块吃饭,我说起这事,这位官员一脸漠然,说,这种事发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没见识,大惊小怪。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红了起来,很是尴尬,好像我真的不识趣,坏了大家的雅兴。
  有位旧时同事,在家乡做领导。有回见面,叙旧之后,老同事就感慨如今基层工作难做,老百姓不听话,特别是农民,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动不动就搬着上级文件上访去了。我说,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领导了,可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啊。这位老同事听罢愕然,几乎怀疑我是不良分子了。我哑然失笑,端了茶杯,扬手道,讲点别的吧,讲点别的吧。此等情状,不讲点别的,我又能讲什么呢?

  维娜看完文章,人就怔怔的,就像灵魂出了窍,说:〃可真像。〃
  陆陀听着不明白,问:〃你说什么?〃
  维娜红了脸,忙摇摇头,说:〃没有哩。我是说,你总是想些大事。别人都看得平常的事,你一看就有问题了。〃
  陆陀说:〃有人说我爱钻牛角尖。上次在你家看电视,见着电视里那帮记者砍树,我心里堵得慌。当时你问我叹什么气,我不好意思说,怕你笑我迂。〃
  维娜注视着他,眼睛水汪汪的,说:〃其实这就是你卓尔不群的地方。说真的,我很敬重你,你是个很高尚的人。〃
  陆陀笑了起来,说:〃维娜,这是个没法一本正经的社会了,很严肃地评价一个人,听着几乎可笑。但是,听你这么说我,我很感动。谢谢你,维娜。〃
  维娜听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了,岔开话题,说:〃这样的阳光,应到郊外走走。〃
  陆陀说:〃你哪天想去,叫上我,陪你去。〃
  〃好的,哪天我俩钓鱼去。〃维娜说着又低了头,〃昨天晚上,我很失态吧?〃
  陆陀说:〃没有啊。只是我有点紧张,担心你若是吐了,或是头痛了,不知拿你怎么办。〃
  维娜说:〃还要怎么办?你扔下我不管就得了。〃
  陆陀说:〃你就把我看成这样了?还好,你醉也醉得可爱,很安静,只时不时说句胡话。〃
  〃我说胡话?没说什么不堪的话吧?〃维娜就像受了惊吓,紧张地望着陆陀。
  陆陀说:〃你没说什么,真没说什么。不过我想,你以后还是不要喝这么多酒,伤身子啊。〃
  维娜抬眼望着陆陀,目光幽幽的,说:〃有的时候,真想喝酒。〃
  〃通常是什么时候?〃
  〃很高兴的时候,或是很难过的时候。〃
  陆陀怕她一个人喝酒危险,便玩笑道:〃我也馋你的酒喝。你要是一个人喝酒,叫上我吧。〃
  维娜点头笑笑,突然问道:〃我昨晚胡说了些什么?你告诉我一句吧。〃
  陆陀说:〃你说的那些话颠三倒四,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是看着急,想让你快些清醒过来。〃
  维娜不说话了,静静地品茶,望着大理石桌面上的山水图案出神。只要她不说话,陆陀多半不吱声的。他最初老怕尴尬,总搜肠刮肚找点儿什么来说说。现在他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自然而惬意。陆陀有种无法明白表述的感觉,似乎维娜身上有某种足可慑服他的气质,他渐渐被这种不名物质统率着、奴役着。他心甘情愿受她驱驶,听她召唤,而她又是极温柔的。


第十一章维娜与郭浩然



  正月初一,郑秋轮突然跑到维娜家里来了。他一把抱住维娜,脸铁青的。戴倩、李龙同几位知青也来了。大家都说不出什么话,男知青就黑着脸,女知青就抹眼泪。郑秋轮将几位男知青叫到一边,商量一阵,进来叫维娜爸爸出去了。爸爸已不像人样了,胡子长长的,面色黑得发紫。
  爸爸同郑秋轮、李龙他们几位男知青出门去了,留下戴倩她们陪着维娜。维娜知道,男人们料理妈妈和姐姐的后事去了。
  天天有人来看望维娜,都是她的同学和场里知青。那些知青伙伴平时同维娜关系好像并不怎么样。短短几天寒假,离开了农场,好像人都变了个样儿。郑秋轮每天一大早就来了,总要等到深夜才回去。
  正月初六,维娜又要赶回农场。爸爸也是这天走。维娜往北走,爸爸往南走。郑秋轮早早的赶到维娜家里,接她去火车站。爸爸也同他们一道出门。家门被关上了,里面已空无一人。维娜呜呜哭了起来。爸爸也哭了,抬起衣袖揩眼泪。
  走在校园里,维娜和爸爸谁也没哭。有人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不同谁打招呼,昂着头走路。到了火车站,很多知青早到了。他们远远的同她点头打招呼。郑秋轮让维娜和爸爸等着,他跑去买车票。
  爸爸背着个背包,里面乱七八糟,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维娜几乎是空着手,只提了个小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新做的衣裳。那是件水红色碎花罩衣,当时很少有女孩敢穿这么艳的衣服。姐姐已经穿着那件衣远行了。
  爸爸坐的车先走。眼看着时间到了,爸爸拍着维娜的肩,说:〃娜儿,爸爸只有你了。〃
  维娜终于忍不住了,扑进爸爸怀里,哭了起来。爸爸撩着维娜的头发,说:〃娜儿,别哭了,别哭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给爸爸写信。爸爸有时间,就来看你。〃
  维娜没法送爸爸去站台。爸爸不停地回头张望,被混乱的人群挤得抬了起来。爸爸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着抬了进去,眨眼就不见了。爸爸五十六岁了,已是一个老人。
  爸爸上车没多久,维娜他们坐的那次车也到了。火车上人并不多,上车差不多都可以找到座位。维娜和郑秋轮刚坐下,李龙和几位男知青过来了。都是别的农场的,是郑秋轮常带她去见的那些朋友。李龙想把座位换到一块儿,一个一个去同人家说,请他们帮忙。没费多少口舌,坐在维娜周围的都是郑秋轮的朋友了。李龙只在维娜面前腼腆,办事很干练的。坐下片刻,李龙又站起来,说:〃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李龙提着一大包吃的回来了,有花生瓜子,有糖,有柑桔,还有乡下那种用油炸得香脆的红薯条。朋友们欢呼起来,却谁也不先动手吃。他们想让维娜先吃。维娜本没胃口,也只得抓了几根红薯条。
  郑秋轮问:〃哪里弄来的?〃
  李龙笑道:〃这是战时共产主义,征集来的。〃
  维娜也没了任何顾忌,伏在郑秋轮怀里。她同郑秋轮这些朋友在一起,很自在,很温暖。北湖农场的知青从跟前走过,见郑秋轮搂着维娜,到底有些诧异。维娜并不躲闪,依然将头紧紧贴着郑秋轮的胸口。郑秋轮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和朋友们说话。他胸腔里的轰鸣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她闭着眼睛,感觉他的胸膛就像一座深深的山谷,有只猛虎盘踞在那里,正在怒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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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农场,雪还没有融化,没什么农活可干。便天天政治学习,听了大会报告,就是营里开会,然后连队开会。当时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政治,多年以后维娜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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