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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塞尚-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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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业。我帮杂志社拍照。”
  “是这样。”音调平而怀疑。“做很久了吗?”
  “是的,好几年了。”
  “但不是用这一套。”
  “不是。”为什么他起了罪恶感?“我的东西被偷了。上个礼拜我在纽约买了这些。”
  冷冷的微笑,然后准许他继续前进。
  发誓永远再也不和海关关员作目光接触,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车往西前进,跟美国的公路怪兽相比,四周的小汽车活像玩具。他暗忖,有多少个走私客会被抓到,他们偷带的货物是什么?精心包装的强效海洛因?有害公众健康的物品?或者是超出限额的免税白兰地和违法搞入的笔记型电脑?人们如何走私油画这种体积较大的东西?他将车速加到八十,很想赶快把工作做完,前去与塞鲁斯·派因会合。
  他将市郊抛在后面,抵达威尔特郡葱郁的青山和漂亮的小原野时,毛毛雨已经让路给狂风骤雨。倘若有人能将水关掉,英国将会是多么美丽的国家。安德烈从雨刷单调的扫动中窥出,寻找通向目的地村庄的岔路。
  他几乎开过“下脱勒普”,跟全村只有一条主要干道的小村庄没什么两样。三三两两的有梁村舍,湿答答的在雨中,显得阴郁不堪,还有小邮局兼杂货铺以及一个酒馆。
  “八目鳗阿姆斯”以饱经风霜的油漆招牌向行人宣示它的存在,招牌上是只很像虫的动物——以尾端站立,有一副暴牙——蠕动于剥落、无法解读的拉丁箴言上方。悬挂于招牌下的补充说明,写着“酒·餐点”。安德烈开进停车场,走过浸水的碎石,他的脚印立即成为水坑。
  他推开门时,所有谈话都中断,半打顾客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另一个沉默的打招呼是一阵很强的啤酒味和陈腐的烟味,夹杂着些许的湿衣服霉味。嘶嘶作声的炭火在壁炉里挣扎着,所散发的温暖全被一只可敬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吸收殆尽,它的鼻子在睡梦中抽搐着。吧台后方,一个丰满、黑发的女人由于化妆品用得太过慷慨,而令人难以置信地光芒四射。
  “早,亲爱的,”她说。“真是好天气。不过谁晓得接下来会如何呢?”
  安德烈点了一瓶啤酒。低沉的说话声又开始了,神秘兮兮的,仿佛园艺和足球是禁忌话题。
  “这个给你,亲爱的。”女酒保将啤酒放在安德烈的面前。“只是路过吗?”她注视着他,好管闲事的眼睛,在午夜蓝眼影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我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忙,”安德烈说道。“我要找一个叫做斯洛特园的地方。”
  “你是要去见大人吗?”她吸了一口烟。这个动作也是由化妆品所强调,透过滤嘴上的一小抹胭脂。“沿着路过去只要五分钟。很大的铁门,门上有那种恶心的东西。你不会错过的。”
  “恶心的东西?”
  “是你的八目鳗,不是吗?就像招牌上那条。有牙齿的鳗鱼,让我毛骨悚然。我宁愿是狗、鸭子,或是皇家权杖,”但是因为那是八目鳗大人的酒馆,所以我们只好忍受它。”
  “那是有历史背景的动物,丽坦。”顾客加了进来。“很久以前。非常传统。”
  “我才不管呢。”丽坦在她的旧烟蒂上点燃新的香烟。“总是让我毛骨悚然,”她又说了一次。“它的牙齿。”
  安德烈将手肘从吧台上的一小摊啤酒上移开。“八目鳗大人经常来这里吗?”
  丽坦嗤笑了一声。“不常。不过黛芙妮常来。他女儿。”她点了两三次头,然后眨眨眼。 “星期六晚上。 ”她在低垂的眼睑下,给了安德烈意义非凡的一瞥。“黛芙妮喜欢她的小消遣。没错。”
  安德烈故意忽略这个未明说的邀请,并没有问她黛芙妮到底在星期六晚上做些什么。“那么八目鳗夫人呢?你常看到她吗?”
  丽坦放弃她在啤酒泵后方的位置,靠上前来。“夫人,”她说,声音几乎跟耳语一样小,“私奔了,不是吗?跟一个索尔斯堡来的律师。”她在香烟上涂上更多的口红。“男的比她小好几岁。不过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安德烈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想知道。他借由点了写在黑板上的“庄稼汉午餐”,来阻止她深入的揭露。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是一小条面包、一小块包着箔纸的“农场新鲜”奶油、厚厚的一片乳酪,以及两颗过度阉溃的大洋葱。纸巾上有一个胖男人,戴着厨师帽,手中挥着写有“老菲尔”的旗子。安德烈用它来封住洋葱的刺鼻味。他为庄稼汉感到难过。
  半小时之后,肚子里装着一顿令人难忘、食而无味的午餐,安德烈走出车子,推开两扇通向宽广碎石车道的大门,车道软蜒穿过种有一丛丛老栗树和橡树的园地。他开过大门,然后走去把门关上。湿渌渌的羊群转过头来打量他。其中一只哗了一声,是相当微弱、哀伤的声音,几乎被雨滴打在碎石上的鸣鸣声压过。安德烈打着哆嗑,沿着车道开下去。
  普林格的《英格兰豪宅指南》把斯洛特园介绍成“建筑于十六世纪的宏伟庄园宅第,之后并陆续扩建。”这则仁慈的描述粉饰了四百年来建筑美学上的肆意破坏。前几代的八目鳗大人在手头宽松时,一味地让他们自己沉溺于附属建筑、豪奢楼房、扶垛、雉堞、出形墙,以及哥德式雕饰中,直到伊莉沙白时代原始建筑的对称性被完全掩盖为止。现今,在接近二十一世纪之际,斯洛特园已经变成一处辉煌得很丑陋、布局零乱的营房。安德烈将车停好,走出来时,他很庆幸任务没有包括外景。
  他在饰有嵌钉的双扇门旁的门铃拉绳上一扯,所产生的只是铁、石摩擦的刺耳声,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扯得更用力些,结果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声,然后很快的,变得越来越吵、越来越狂躁。他听到兽掌在门的另一边扒动,接着是诅咒声,最后是未上油的门锁尖锐地吱吱叫。门打开时他踏向旁边,一群铁锈色的瘦狗跌撞出来,一面鸣鸣叫,一面兴奋地蠕动着,跳上来将他钉在墙上。
  “我猜你就是那个摄影师。”
  安德烈将狗从他的鼠蹊部推开,抬头看到系着长围裙的老人家,围裙之下是黑色的长裤和背心,衬衫袖子卷到瘦削斑驳的前臂之上,双手戴着满是污垢的白色棉手套。脸庞在数绺服帖于颅骨上的头发之下,显得窄而苍白,唯一的颜色,是脸颊上四散的网状微血管。
  安德烈点头。“没错。八目鳗大人呢?”
  “在看赛马。”这位管家嗤笑一声,甩了甩头。“跟我来。”由蹦跳的狗群所护送,他领着安德烈进入室内的昏暗之中,他的步伐小而谨慎,身体微向前倾,就好像地板上结着冰。他们经过阴郁的大厅,由龟裂的镀金相框中的已故八目鳗大人们所注视,然后进人贴有护墙板的走廊。这个地方很冷,比室外冷多了,特殊的英格兰湿冷从地板上窜起,附在人的身上,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冻疮、风湿病以及支气管炎。安德烈枉然地寻找暖气设备。
  当他们接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时,安德烈可以听到电视播报员高速的喋喋不休,偶尔被更低沉、更高贵的叫嚷声打断:“鞭下去,你这个蠢蛋。把它鞭下去!”然后是失望的呻吟。
  他们在门口停下来。老人家大声咳嗽。“摄影师来了,大人。”
  “什么?啊,那个摄影师。”八目鳗大人继续凝视荧幕,此时马匹正要跑回围栏里。“好,去把他带来,史宾克。送他进来。”
  史宾克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他就在这里,大人。”
  八目鳗大人环顾四周。“老天爷,他在这里。”他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墙边桌上,把自己从扶手椅上推起来,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有一张被岁月蹂躏过。曾经英俊的脸孔,以及红润的健康肤色。安德烈可以看到在长长的斜纹软呢厚大衣下,穿着一只饱经磨损的虎皮鞋和棕色灯芯绒长裤,大衣的领子往上翻,以抵挡空气中的严寒。
  “八目鳗。幸会幸会。”他伸向安德烈的手感觉起来就像是冰过的皮革。
  “我是凯利。”安德烈的头点向电视。“不要让我打扰你看……”
  “离下半场竞赛还有半个小时——够喝茶了。史宾克,来杯茶如何?”
  史宾克用嘴角对着安德烈嘟哝。“先是叫我清洁银器。现在又要喝茶。算来算去我只有一双手,不是吗?”然后问道:“大吉岭还是中国茶,大人?”
  “大吉岭好了。我们在长廊喝,这样子凯利先生才能看看那些挂毯。”
  八目鳗带头沿着走廊走去,接连经过几个大房间,里面的家具都由防尘布遮盖,然后在宽阔的橡木楼梯间停下来。他在第一阶停住,拍拍有雕饰的扶手。“伊莉莎白时代,”他说。“你会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像是仓库,我的祖先染有喜鹊的习惯,回家时总会带些东西——雕像、绘画、不合适的妻子。”此时他们爬到了楼梯顶端,八目鳗的手挥向挂毯。“当然还有这些。”
  长廊在楼梯两侧伸展开来,大概有六十尺,全展示着挂毯,有些挂在杆子上,另外一些则框成嵌板。“大部分是哥白林挂毯,”八目鳗说道。“相当可观,不是吗?”
  安德烈缓慢地走过美丽的柔和色彩,嘴里嘟哝地同意着,内心则盘算如何在这条狭窄、光线不良的长廊上,克服技术方面的困难。不管地世纪以来有多少东西经过了改变,最初的电力设备还是原来的模样一一十世纪早期,每面墙只分配到一个插座。照明将会是大问题。
  茶送来了,深褐色,炖煮得很彻底。史宾克似乎不想回去洗他的银器,他站着双手交叠,吮着牙齿。安德烈把手围在茶杯旁取暖,他的视线转离挂毯时,他逮到八目鳗大人在着手表。“棒透了,”安德烈说道。“它们在这个家族多久了?”
  “十八世纪从法国带回来的。”八目鳗走过去,摸着一块挂毯。“现在当然是无价之宝。”
  史宾克斜靠过来,直到安德烈听到啜着琴酒的耳语声为止。“干来的,每一块都干来的。一毛钱也没付。”他用手背拭掉鼻头上的露珠,嗤之以鼻。“还说什么索价太高。”
  “好了,”八目鳗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作。”
  “不能错过两点半的开场。”史宾克嘟哝着。
  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照明、更换烧掉的保险丝,以及克服早该退休的供电线路之后,安德烈才得以开始拍照。不时,史宾克会出现在楼梯下,吸着嘴巴往上瞧,然后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鳗大人则不见踪影。到了七点钟,史宾克过来请他换衣服,准备晚餐,此时安德烈的工作已经做好大半,觉得相当满意;如果电力能够持续供应,那么早上再做三个小时,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务。
  晚上他将在史宾克所谓的“蓝室”里度过,这是个很合适的名称,不仅跟房内的窗帘相配,也符合其温度在客人的皮肤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许热水来注满浴盆底部的同时,安德烈在他的卧室里逛了一圈。尽管所陈设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为破旧,这个房间看起来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床的弹簧已经报废,在中间制造出塌陷的沟渠来。一盏小灯把残余的光线投射在床头桌上。另外一张桌子则摆着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显然是要提供麻木感来对抗寒气。有煤气暖炉,不过据了解,里面没有煤气。安德烈在三时高的温水里分段洗澡,然后穿得尽量暖和,往楼下走去。
  斯洛特园的鸡尾酒时间是在较小的客厅里庆祝的,这个地方像个昏暗的洞穴,由一位热心的标本制作师所装潢,格调与哈佛俱乐部类似。房间的另外一边,八目鳗大人背对着柴火站着,他的夹克掀起,好允许暖气能够直接送达臀部。在角落里,饮料桌旁的史宾克假装很忙,将酒杯举起来对着光源,用他的衣袖试亮它们。安德烈越过客厅时,狗们全往他身上扑过去,以示欢迎之意。
  “如果会让你不舒服,把它们踢走!”八目鳗大人说道。“很棒的家伙,是爱尔兰猎犬,不过一点都不懂礼貌。菲兹!坐下来!”
  群狗不加理会。“哪只是菲兹?”安德烈问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远没办法分辨,所以干脆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你想喝什么?”
  史宾克似乎已经代为决定了。他用银托盘将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这三个字故做神秘地从他的嘴角嘟咏出来。“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们喝完了。”’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 杯中并无冰块。 他挤过狗群,跟火炉旁的主人会合。“拍得还好吧。”八目鳗说道。“我猜你已经听说上个小伙子的事情,对不对?我想是被我女儿带到难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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