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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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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金禾说:倘若能酿出酒来,今年的插田酒就喝它好么? 
  东家爽快:好!喝插田酒。 
  许金禾一直认为黄仁贵这个东家是一个饱读《增广》的仁义人,但没有想到在钱财面前依然如此地贪婪。东家就是东家,东家让你吃你才能吃,东家不让你喝,就是该你喝的你也喝不成。许金禾本来还想喝一碗半碗碎米荠酒,但东家不开口让他喝,他就没有喝到。其实当初东家还说了,这碎米荠酿出酒来有他许金禾的一半。可是…… 
  那泥封的瓦缸里渗出细细的水珠子来时,许金禾就说:东家,可以开缸了。 
  那天东家不声不响地把煮酒用的木甑和漏斗扛出来,自己背到河边洗干净晾在屋后的桃树底下,那时候的桃花开得烂漫如霞,屋前屋后的桃花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地在春风里摇曳。东家把屋檐下晾得干干的劈柴搬出来,然后站在灶屋门口对着吃饭的长工们说,许师傅不要下田了。 
  其他长工们下田挑粪犁田去了。 
  许金禾受宠若惊。 
  东家带着许金禾将缸里碎米荠一瓢一瓢舀进木甑,挑着一担担的春水,将甑锅灌满。东家坐在灶下往灶里加劈柴,将火烧得旺旺的,开始煮酒了。许金禾虔诚地望着被火焰映得满脸通红的黄仁贵说:东家,我今天为你酿一锅桃花酒。 
  东家通红的脸笑了,他说:你是南洞庭的小杜康嘛。 
  东家看着许金禾从身上解下腰围裙来,走到后面园中的桃树下,将青布腰围裙在桃树下铺开,然后伸出两条长长的猿臂抱住桃树,摇晃着。片片粉红粉红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映红了树下许金禾的脸膛…… 
  许金禾捡起地上的腰围裙,将满满一裙桃花瓣裹好,然后揭开甑盖将它们扔了进去…… 
  长工们来了,东家把酿酒间的门关上了。 
  天黑了,东家点燃了菜油灯,菜油灯照着漏斗的竹管,那一滴一滴滴出来的酒,稠稠的,许金禾伸出手指在酒坛口蘸了蘸,用手指捏了捏,这酒稠得发黏,淌不开来。明亮的菜油灯照着漏斗口,那酒一滴一滴往下滴成一条丝带,亮晶晶的像绸缎带子一样,闪亮粉红地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散发出浓郁的醇香…… 
  许金禾不知道这是人间的珍品。他原以为这一次的成功能保证他以后还能酿出如此精美绝伦的佳酿来,然而,他错了。仅仅这一次,他一生一世,也只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用碎米荠酿出酒来了。在后来的日子里,许金禾曾多次把犁耙翻出来的碎米荠挑了回去,洗刷得干干净净,也用舂米的石臼将碎米荠捣碎,拌好上等的甜酒药子,用瓦缸拍紧了,泥封了,一切都按所有程序做了…… 
  然而,一锅又一锅,一次又一次,精心酿制出来的不再是亮晶晶、稠稠的,像粉红色的绸缎带子一样的酒,而是一坛一坛的潲水,甚至清尿…… 
  从漏斗口的竹管里沥出来的粉红色绸缎带子一样的碎米荠酒滴满一坛以后,东家黄仁贵亲手用瓜瓢舀了半瓢先给许金禾尝。许金禾接过东家手里的瓜瓢只浅浅地喝了一口,先含在嘴里品了品,闭上眼睛,那稠稠的酒顷刻间渗透了他的满嘴满腮,舌根底下津液顿生,满口醇香。随后,许金禾睁开眼,吸了口气,一口气将口中的酒咽下喉管。这可不得了,这喉管里一条火一样的绳索直溜五脏六腑,滚滚燃烧…… 
  兴奋的许金禾立即将瓜瓢捧给东家。 
  东家黄仁贵也仿效许金禾细品之后,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淡淡地自言自语:这野荸荠能酿出酒来?这是野荸荠酿出来的?……他沉默地将半瓢残酒倒进一只青花瓷碗里,只倒了浅浅的半碗,他对着许金禾指了指: 
  “这是你的酒。” 
  许金禾不知道这是南洞庭的地泉。 
  黄仁贵知道这是南洞庭的绝品。而且,他坚信会有识货的人来买他的酒。 
   
  那是烟花三月的傍晚,一条用桐油把篾篷油得黄嫩嫩的黄划子停靠在黄家洲子的堤边上,船上嫩黄的篾篷上写着一个斗大的酒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买卖酒类的商船。船上的老板是个苏州的客商,趁着暮春的黄昏,在阵阵蜜蜂嗡嗡鸣叫声中,苏州客商掀开篷盖走下黄划子来到黄仁贵家的长茅屋门前,当时黄仁贵的女人正蹲在水跳子上洗莴笋,剥去叶子的莴笋又粗又壮,一只一只莴笋如水牛角一般粗壮得令人喜爱。苏州客商当即掏出散碎银钱说,大嫂,能否卖两只水牛角一般的莴笋给我做夜饭菜?黄仁贵的女人当即灿然一笑说:客人真是见笑,吃一顿小菜还值得花钱?倘若不嫌弃,从这菜篮里你随意挑拣几只拿去得啦。那客商看见夕阳下的疏河边这妇人竟如此的贤惠,果然挑了几只硕大的莴笋走了。 
  回到黄划子上的苏州客商将两只莴笋交给内人剥了笋皮,然后用快刀打出薄薄的笋片来,然后将一叠一叠的笋片搁在船舱的砧板上,笃笃笃地切出细长细长的笋丝来,那细长的笋丝,青如碧玉,亮若银丝,这苏州客人顿生怜爱,一时兴起,便从舱里掏出一瓶洋河大曲拎了上岸去谢主人。 
  太阳即将沉入远方的洞庭,黄仁贵的长茅屋一片氤氲,一条黄狗在槽门口朝着这位远方的客人汪汪叫着,闻声而来的黄仁贵把这位陌生的客人迎入客厅,两人寒暄之后,黄仁贵接过了苏州客人的一份美意。于是,他揭开酒坛,将许金禾为他煮的准备用来招待插田师傅的碎米荠酒浅浅地舀了半茶盅让苏州客商品尝。夕阳的余晖透过茅檐淡淡地融进草厅,茶盅的半盏碎米荠酒在桃红色的晚霞里闪着血液般的光泽。苏州客人首先看了看酒的颜色,然后浅浅抿了一口,慢慢咽了下去,半晌,又满喝了一口,再慢慢咽了下去,然后举着手中的茶盅,凝视着盅中的余汁说:东家,这是用什么仙丹酿出来的美酒? 
  黄仁贵神秘地笑笑:南洞庭的精血! 
  …… 
  许金禾和所有长短工在那一年插田的季节没有喝一口酒。东家黄仁贵将许金禾用碎米荠煮出来的酒全部卖给了那个苏州客商,许金禾对于他们如何讨价还价的内幕不得而知,只知道以一坛酒十石谷的价格,苏州客商从东家黄仁贵屋里整整搬走了十坛酒。 
   
  许金禾的家搬出了河湾,搬到了苦枣树林立的疏堤的拐上,与黄仁贵的长茅屋隔湾相望。当时许金禾准备在这里盖屋时,黄仁贵索性将疏堤上的苦枣树卖给了许金禾。许金禾搬家纯粹是为了他的那两亩田,因为那里离田近,田外边就是辽阔的河滩。当时他也没有觉得这地方如何好,站在疏堤的拐上眺望疏河的尽头,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滩,他不知道,他脚下的这个疏堤挺拐实际上是蛟龙的龙舌。 
  背靠参天的苦枣树,站在疏堤上的许金禾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再买三五十亩良田,然后买一头黄牛或者水牛,不再去东家屋里做长工了。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那一年的洪水来得既早又汹涌澎湃,那一年的洪水退得也惊人地早。开镰响桶,早谷子还没扮完,冬粘晚禾还没有插下去,疏河里就退水了。那年的水退得早,是洞庭湖的一个奇迹。疏河里那浩浩荡荡的黄汤竟如败兵粮子一样,不分昼夜由西往东奔涌而去,一夜之间退去几丈,裸露出来的河滩宽广而一眼望不到尽头。流淌着的污泥在偏西的太阳底下闪着猩红的光泽。许金禾在太阳落水的时候望着河滩上流动的污泥,他突然想起那一年他生病以后,身体一直恢复不了元气,他的女人正好生了第六个孩子正在喂奶,她看着面黄肌瘦的丈夫,便义无反顾地一手拿只碗,一手托起自己的乳房,滴滴嗒嗒挤了大半碗乳汁,端到许金禾面前强迫他喝下去。那碗里的乳汁的颜色让许金禾终生难忘。那碗里的颜色怎么和这河滩上的污泥的颜色这么相近呀? 
  那天在风篷围子里给东家犁田的许金禾,因心里惦记自家的那两亩早禾还没有收割,明庭、梅庭毕竟还未成人,于是他想跟东家讲能否让他在太阳落水的时候回一趟家,即使耽误几天,工钱也可在年底扣除。东家黄仁贵当时正在挖田角,东家的前方是水田,东家的后面是一条流向湖泊的浅水溪,流动的溪水里有小鱼小虾游动着。溪边有一只孤零零的白鹭正在浅水里觅食,铁灰色的鹭鸶脚,瘦长瘦长的,悠闲地踱着;修长的脖子一抻一抻的,那白色的羽毛在斜阳里显得格外柔和,体态优雅,弧线和谐。它旁若无人地从黄仁贵的背后走过,从浅水里啄住了一只硕大的鳑鲏,高高昂起脖子。它尖尖的嘴叼住的那只鳑鲏正蹦扎着,闪着银白的光。 
  犁了半个圈的青牛来到黄仁贵身边时,那只白鹭飞走了,许金禾趁机向东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黄仁贵抬头看看太阳,太阳挂到树梢上了。他放下自己手中的耙头,接过许金禾手中的牛鞭,爽快地说: 
  “去吧,去吧,你明天去扮禾吧。” 
  那天傍晚,许金禾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的女人特地为他煮了碗洞庭棒花鱼,他还喝了几杯酒,后来他便早早地睡着了,他记得他的女人在为他洗脸时,还在说你呀真是倒下去就睡着了,也不洗个澡。来,把脚抬起,让我替你把脚上的泥巴洗一洗。他的女人正为他洗脚时他醒来了。 
  许金禾起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起来了,他放心不下他的那两亩水田,他要趁着这夏夜的月色去水田里看一看,田里的水够不够,当时他的女人还叮嘱他,当心别让蛇咬了你的脚…… 
  走到田边看了看水位,许金禾觉得田里的水太浅,现在河里水退得急,要赶快挖开田塍,从沟里放些水进来,免得到时犁田插田浅了水。许金禾用耙头在田塍上连续挖了几个口子,看着清凉的湖水往禾田里潺潺地流。忙完这一切以后,他便掏出烟袋来,独自一人坐在田边的河堤上抽着烟,蒙眬的月光像碎银一样撒满河滩,河滩上的污泥像遍地的银花边,一片一片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月光照着奔腾不息的河水,许金禾又一次看见了那只白鹭,河边上那一只孤零零的白鹭正朝河滩上走来,瘦长瘦长的鹭鸶脚一下一下踩着污泥,它那白色的羽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柔和,长长的脖子一抻一抻,体态优雅,弧线和谐。它旁若无人地从许金禾身旁走过,在污泥里它伸出尖尖的鹭鸶嘴叼起了一只鳑鲏,然后高高昂起脖子,不停地用嘴搓着那只活泼的鳑鲏,发出嘎嘎的响声。许金禾觉得那只白鹭眼熟,仿佛是当年他曾经救助过的那只白鹭,他不由得多看了它几眼。正当他看着的时候,那只高昂着脖子的白鹭竟然衔着那条鱼给他送了过来,分明是衔的一块银花边,他从白鹭的嘴里拿过那块银元,捏在手里举在月光下,照了照,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伸到耳朵边上听了听,没错!当他得到确认以后,惊喜万分,是的,是真正的银花边,他这才放眼去寻找那只白鹭,那只白鹭就在他的眼前,它正双脚立在河滩上,舒展脖子,把嘴深深插进污泥,一下接一下地从污泥里啄出一块又一块的银元来,开始时只是在那只白鹭的身边啄出了一堆,很快就把整个河滩上摆满了一块又一块闪着亮光的银元,银元照耀着那只银光闪闪的白鹭。 
  许金禾弯下腰,伸手拈起两片,一模一样,敲得叮当直响。原来这河滩上根本不是什么污泥,而是遍地的银元,俯拾即是的银元。许金禾欣喜若狂地捡着捡着,他在想,是哪位东家运载银元的船不小心翻在这里么? 
  许金禾所有的衣袋都装满了银花边的时候,他就打算马上回去叫来儿子明庭、梅庭和他们的弟弟妹妹挑着箩筐端着簸箕来挑…… 
  正当他谋划这些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捡银元的手黏糊糊的,他把手指举到眼前看了看,发现那手指上是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再一看脚下、脚底下流淌的全部是血液,是血浆,抬眼望去,银色的月光下,河滩一片血红,满河滩的血浆一眼望不到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河滩像血粥一样殷红夺目,又浓又稠,稠得流淌不开,把河水也映红了。往日的疏河一夜之间成了血河。疏堤也映红了,红得绚丽夺目。夜空也映红了,挂在夜空的圆月也变得血红血红。天上地下融为一体,这血浆像火焰一样在燃烧。 
  燃烧的血海之中,那只白鹭倏忽舒展双翅,腾翼而起,那只银光闪闪的白鹭在血浆流淌的河滩上变得通明透亮…… 
  有人在用力摇他的肩膀:“醒醒!你怎么伏在饭桌上就睡着了?你看这么多蚊子咬你,咬出来的血都流到鼻尖尖上了,难道你不知道?”是他的女人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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