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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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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吃过午饭的刘亮,正站在自家门口,用一根牙签剔牙。歪着头,咧着嘴,抬着一只胳膊,不时地往地上吐一口。见到金锁两口子,也不言声,眼睛闪了一下,目光里有几分警惕。 
  “吃过了吗,亮哥?”金锁脸上堆起了笑。 
  笑容可掬的金锁,让刘亮生出久违了的惬意和舒坦。自从奎山成了金锁的女婿后,金锁就渐渐地变了,见了他脸也抬起来,目光里竟然有了一种不屑。而他呢,反而去讨好巴结金锁。此时,他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啊呀,干吗去了,走亲戚了吗?”刘亮淡淡地问了一句,将牙签扔得老远。 
  金锁将手伸进口袋,掏出烟,递给刘亮一颗,说:“去给小虎妈上坟。”他不说小欢而说小虎妈,而且还指了指女人怀里的孩子。 
  刘亮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顺着金锁的手,他将目光盯住了正在熟睡的小虎,烟也顾不得抽了,嘴里喃喃地说着:“这是奎山的宝贝儿子吗?长得好富态呀,像奎山!” 
  金锁把眉毛都笑弯了,说:“对,这就是小欢给奎山生的儿子,叫小虎——小家伙长得真快,将来个头肯定要超过他老子!” 
  说到这里,金锁那张像干瘪的北瓜一样的脸上,沁出了光亮,像是抹上了一层猪油。他用手指着小虎说:“小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看着吧,他长大了比奎山还能折腾哩!” 
  刘亮“呵呵”地笑着,走过去夺过了女人怀里的小虎,在他那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吱——”他亲得很响亮,然后对金锁说:“这孩子是富贵相,你看看这俩耳朵长的,和奎山的一模一样——往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啊,咱谁跟谁呀,跟我千万不要客气!” 
  熟睡的小虎忽然醒来了,看见陌生人,而且面对自己的是一张因为极度夸张的笑而猛烈扭曲的脸,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乱挠,眉头也耸起老高,要极力地挣脱开刘亮。 
  “这孩子,这孩子!”刘亮有些讪讪的,将小虎还给了金锁的女人,突然,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活泛起来,有几分诡秘地笑着,对金锁说:“后天,大梅要出嫁了,你俩一定要去喝喜酒呀!” 
  大梅是刘亮的小女儿,他女儿出嫁,金锁是一定要去贺喜的。金锁的女人问刘亮:“大梅的对象是哪的人呀?” 
  刘亮笑得更响了,眼睛亮了几下,紧紧地盯住金锁的脸,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大梅的对象嘛,就是——奎山!” 


散文四章
何立伟 
  天下女人 
   
  女人是这样,你给她喜,她则予你以喜;你给她窘,她则予你以窘。女人乐起来也容易,愠起来亦不难。那日中午有饭局,是电台一朋友请客吃韩国烧烤。人来了一堆,她还在那里电话召唤这个那个。在座的,有些认识,有些面生。吃到一半,推门进来了一位朋友,他是个应酬多的主,一餐饭,跑两个场子。故在别的饭局吃了一半,又匆匆转来韩国烧烤了。一进门口呵呀呵呀很是热闹,同许多人握手、拍肩,哈哈喧天。坐下来,正待举箸,我对面的一位短发少妇忽然不高兴道:跟这个握手那个握手,何解不跟我握手?不认识哪?贵人多忘哪?那朋友愣一下,细细看来,才认出是曾经谋过面的人。于是一脸惭愧,赶紧起身,绕过来,一叠声对不起对不起,唉门烧泥(I'm Sorry),两手直直地伸了过去。而那短发少妇端坐不动,也不接他伸过来的一双抱歉的手,脸一歪,道:哼!那朋友惊住了,将唉门烧泥的手慢慢收回,而尴尬是万万收不回了的,凝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只好打哈哈,圆解气氛,给他台阶。所以女人万不可得罪,哪怕是不小心得罪。尤在公众场合,你不给她面子,她亦断不给你面子;你予她尴尬,她给你难堪得好看!若你在第一时间跟她握手,她说不定把脸递过来给你亦难讲。女人也是当好便好,投桃报李的。我看到此一节,只告诫自己,以后这样的场合,绝不蹈这朋友的覆辙。几多狼狈呢?而这狼狈还是自找的。 
  早几日情人节,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相依的千金时刻。但是当此世道,相聚相依的有情人,又有几多不是非法非理的呢?故报纸上说了,这一天,民间的私家侦探生意忙不过来了。因太太们皆晓得,丈夫平日里纵是隐藏得深,这一刻也要狐狸露尾巴了。于是侦探们得天赐良机,把手朝尾巴悄悄伸过去。可是我总觉得,冰雪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拜托侦探们来做这样的事。知道了尾巴又如何?若你同丈夫感情破裂到无法修补,离了就是,还管他尾巴不尾巴。若你同丈夫感情浓烈如昔,或者平淡亦有味,你晓得自家男人手里的玫瑰原是送给别人的(或者同时也送给了你),那又怎样?同他争同他吵,把他从狐狸精的手里夺回来?把日子弄得乌烟瘴气,地覆天翻?这便是你雇侦探的目的?你试试看他情感的归依究竟是你还是别人?你愿意自寻烦恼,自找痛苦?你还不如多做功夫,以心来换心,以情来换情。男人是架天平,多少也晓得哪一边要重一些。但女人便是这样,对感情上的事,容不得眼里有沙子。我全心全意嫁给你,你便要全心全意来爱我,岂容得家里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天下的诱惑实在是太多,诱惑得男人难得有几个是好东西。于是侦探事务应运而生,怨妇怒妇亦应运而生。还是放宽心不要想它吧。然而,做不到。做得到的,便不是女人。 
  张爱玲的文章我并不大喜欢,但是有一篇《爱》却是写得好,说有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春天的晚上,手扶桃花,有个对面的后生,从未打过招呼的,走过来,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彼此也没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后来女孩子历尽人生劫数,到老了还记得这一个瞬间,记得那春日的夜,记得那桃花,同那后生。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有这样的回忆,也是女人。什么故事都没发生,也要往心里面去。用情是这么深,这么久远,令人感沛。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女人,多吗? 
  而每日你走上街头,迎面蜂拥而来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千万年中亦如此。 
   
  几时饭菜几时人 
   
  我父亲家亲戚多,我少年时不喜到其他亲戚家走动,只喜去我姑妈家,为的就是想吃她老人家做的红烧肉。我姑妈是家庭妇女,别的本事百无一样,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红烧肉,肥而不腻,样子又好看,四四方方一坨坨,筷子夹着颤颤的,落口消融;而一股兼有八角茴同桂皮味的肉香遂氤氲于齿颊间让你眉张眼闭,仿若那一时是做了神仙了。星期天,知我们要来,我姑妈一清早起来即备饭菜,红烧肉一烧要烧一上午。文火,陶钵,细细地煨,须将五花肉的油从里煨出来,酱油则一调羹一调羹慢慢添下去,真要耐得烦。哪里像如今的做法,拿高压锅把肉先焖烂了,再去“烧”,省略时间同工序。我姑妈烧红烧肉亦间有变化,四时里又煨入不同的瓜蔬,如莴苣、茭瓜、芥头、板栗、冬笋等物,各是各的色香味,无不馋人心魂。吃到只剩下钵底一点油水了,我还要拿来拌饭,吃得一嘴放光。 
  我外婆的菜亦是做得好,只红烧肉烧不过我姑妈。但我外婆拿手的是做扣肉,把肉皮煎炸得起皱,故称“虎皮扣肉”。下锅之前,且在肉皮上抹上酒和糖,这样的扣肉,肉皮最是入味好吃。扣肉亦要是五花的,一层精,一层肥,样子也是好看。肉煎炸好了,放到蒸钵里,再敷上一层盐干菜,置到篾笼里细火蒸。放学回来,我外婆把篾笼罩揭开,一股香气冲了一屋,我口水就流了下来,俨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扣肉从篾笼里端出来,另拿一个钵子盖上,反扣过来,于是干菜在下头,肉在上头。因有这道手脚,故得“扣肉”之称。 
  “文革”中我父母下放农村,我留在城里寄宿念书,一个月十块钱生活费用。正是发育时节,学校里伙食清汤寡水,洗碗,自来水一冲,一点油花子皆没有。肠子里头咕咕响,时时报道饿消息,前胸贴了后背。遂想起我姑妈的红烧肉同我外婆的虎皮扣肉,两边腮帮子紧得痛。有个周日,同我一位周姓同学去看他亲戚,走了很远的路,直走到郊外浏阳河边的东屯渡,堤外一片菜地里有间茅屋,亲戚是菜农,就住在河堤旁种菜为生。他脸黑手枯,正弯腰在灶间。时在冬日,茅屋外雪光灼眼,风又从河上一刀一刀割过来,我是又冷又饿,仿佛要虚脱。那亲戚见我们来,又是吃饭时候,便拿了镰刀,到雪中菜地里割了一蔸大白菜回来,烧了柴火饭,又拿猪油炒了大白菜。只这一样菜,却是吃得我成了世上惟一晓得幸福的人。那白菜因是打了霜雪,有一种甜味,又格外脆,拿柴火猪油炒来,绿生生的叶,白生生的帮,其味至美,我一生再也没有吃到过。 
  后来我做了文学青年,有位文友的老婆最会做家常菜,豆豉水煮冬苋菜,红辣椒大蒜炒肉皮,韭菜炒螺丝肉,俱是寻常东西,却到她手上成了佳肴,吃得我们咂舌甩头,称颂不已。我们每到下午四五点,便去他家里谈文学,分明是挨到吃饭时分,要吃他老婆做的饭菜。而他老婆也特别愿意为我们下厨,叮叮哐哐忙得很快活。这朋友后来写小说,有篇小说里他夫子自道,说一个男人的幸福,莫过于找个贤惠堂客,堂客不但贤惠,尤其又会搞饭菜,日子方才有滋味。我信他话里的体会,有人间烟火缭绕。 
  一生走过了许多地方,亦吃过了许多珍肴,犹是怀念记忆深处的食物。那食物也不只是食物,因是有情,有人,有回忆,故不能忘。 
  匆遽之间,我姑妈早已辞世,而我外婆比姑妈走得更早。那周姓同学后来去了外地,不知所之,迄无音讯。只我的文友如今尚有过从,但亦有了两点变化,一是他不再写小说,当年的激情已化为乌有,二是到他家里去,若到吃饭时分,他贤惠又会搞饭菜的老婆就站起来说,走,马路对面新开张了一家饭店,我请你们去吃香辣螃蟹! 
  世风大变,如今来了客人,吃饭皆去外头的饭店里,体面又排场。这自然是社会的发展同进步,但这发展同进步,也是减去了昔日的一种家的人情暖意。我是宁愿在家里头吃饭,三四个朋友,五六样荤素,七八瓶啤酒,欢谈笑聚,自是别一处地方没有的快意。 
  红烧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时时有,只无另一时的人生况味了。 
  这乃是没有办法的。 
   
  单杠 
   
  我小学刚毕业,“文革”来了,四处罢课闹革命。我们院子里六七个细伢子没事干,不读书就是快活,好比天天过节。又精力旺盛到极点,不是上街抢传单,就是在院子里打弹子,砸跪碑,拿弹弓射街对面电线杆上的路灯泡。又或者,拿粉笔在墙上画男女身体有关部位,写若干欲与人家祖上发展不恰当关系的污言秽语。整日嘻嘻哈哈,少年不识愁滋味。其实我们院子里住的皆是地方上有点头脸的干部,山雨欲来风满楼,日子也阴晴不定。 
  一群细伢子里总有个为头的,我们的头比我大两三岁,我们叫他平哥。一日,平哥跟我们讲,哎,街上的小痞子经常朝我们院子里甩瓦片、射石头,我们要做好跟他们打架的准备来,从现在起,我们锻炼身体,要练出一身肌肉来!从那日起,我们便开始举哑铃,做俯卧撑。若哪个懈怠,平哥就摆出要跟哪个的母亲做点事的架势,于是人人发愤,个个争强,在黑汗水流里观察胸脯上手臂上有不有叫做“肌肉”的东西鹅蛋一样长出来。又一日,平哥率我们穿过几条街,在夜色里潜入一家街办工厂,偷了根两米来长的钢管,回到院子里,把它一头戳进围墙里,一头拿马钉固定在一棵梧桐树上,于是成了一架单杠。平哥长得高,投篮似的一跃就够得着,而我们其他几个细伢子个头矮,要搭个凳子才能攀得住。 
  每天又开始练单杠。平哥当教练,穿件海军衫,站在单杠下,把我们的身体像拨闹钟一样,朝前一拨,一个前翻,朝后一拨,一个后翻。我们成了猴子。眼前一晃是泥巴,一晃是云朵。地转天旋。 
  开始是苦事,后来渐成乐趣,这样练了两三个月,捏拳弯手臂,果是看见了“鹅蛋”。练了身体,也壮了胆子,遂跟街上的小痞子们打了几架,兵家常事,互有输赢。到后来彼此见了,龇牙笑一回,反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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