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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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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心雷脸有些红,连着把眼镜托举好几下,又说他也许要去昆明,要看这里生活情况。后来姐姐说他很实际,实际得不象中国人。 
  今天早上无因到船上进行,他一人留着,一点不怕。我们都站在甲板上,他送我一个漂亮的纸盒,装的竟是那只萤火虫镯子. 
  送我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送你的。无因没有笑容。庄伯母说,他可以自己安排他的用费。大家都说这镯子好看。我举着它看海,一片蔚蓝上有一个乳白的圈,萤火虫似乎在海上一闪一闪。别人喜欢镯子。只有我们几个人了解那萤火虫,包括小娃。 
  小娃都哭了,他了解最深刻! 
  嵋从上铺探身看小娃,船身猛地向一边倾斜,她一下子滚到墙边,小娃的积木哗的一声倒了。 
  “娘!”她和小娃同时叫起来。 
  “可能要起风暴。”碧初凑到舷窗上看,天色很黑,海水也很黑,象沉着面孔。这时是下午六时,夜,照说还不该来。 
  忽然房门开了,金士珍站在门口,大声说:“狂风起来了,乌云压来了。海浪比香港的楼还高。”她鬓发散乱,一件半旧阴丹士林布旗袍歪歪扭扭裹在身上,衣领敞着,两眼有一种兴奋奇怪的光,“海浪上站着牛头马面,小鬼夜叉!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之芹忙起身要她坐下,低声恳求道:“别说了,快别说了。”船仍在晃动,士珍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到碧初身上,碧初忙站起,就势捺她坐下。小娃赶快爬到上铺挨着嵋坐。玳拉和无采率着李家两个小的也过来了。这时船上茶房走来说客人最好都在自己房里,免得乱了秩序。不能开晚饭了,真刮起大风,盘碗都搁不住的。预备有面包,一会儿送到各房间。 
  之荃、之薇都要在这屋和之芹在一起,之芹苦笑道:“孟伯母庄伯母不要笑话,我母亲想象力太丰富。”士珍并听不见这话,还是念念有词。忽然指着船外说,“拿刀的这人我熟,拿绳子的这人不认识。”碧、玳两人好说歹说劝她回房,渐渐安静下来。这边之芹忽然呕吐,俯在脚盆上,抬不起头。客人中呕吐的很多,只听见一片哇哇的声音,此起彼落。峨说有点难受,但没有吐。 
  一会儿果然送来了香肠面包,无人取用。碧初惦记玮玮在上层,要上去看。船越摇越厉害。她向前走几步又退后几步。只好坐在床上。“开门,大家开着门!”茶房用广东话大声嚷,他从餐厅走过,从一边猛地滑到另一边。摔倒在地,另一个茶房也掉过来,撞到他身上。幸好是人,不是桌子。餐桌本有铁钩扣在地上,有几个钩子坏了,桌子在厅中滑来滑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舷窗外一片漆黑,浪头浇上来又退下去。船剧烈地摇晃,每次倾斜似乎都在三十度以上。各人在自己铺位上有节奏地滚动着,倾听着巨大的风雨波涛的声响。碧初说:“不能织毛活,也不能看书。背诗好不好?”嵋立刻响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嵋细嫩的声音朗朗地压过了船外风雨,小娃不时打断她,碧初不时提醒她,房间的气氛是安静平和的。《春江花月夜》背完了。小娃接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碧初在下铺望着床板大声称赞。 
  “娘,挑最长的背。”嵋从上面探出脸儿来,她不等母亲说话,开始背《长恨歌》。峨也偶然懒懒地插一句。之芹很羡慕,用心听着。她服过镇晕药物,浑身有些发软。 
  电灯忽然灭了。嵋正好滚过去碰在小娃身上,两人咯咯地笑。“真讨厌!”峨说。碧初心知什么机器坏了,有些害怕,镇定了一下,拉着床栏站起来:“你们继续背诗,我得看玮玮去。”这时有人在餐厅一头喊:“预备救生衣,预备救生衣!”声音凄厉,一直喊过去了。之芹与峨都坐起身,碧初忙用手电找救生衣,每个房间四件,她不声张,发给四个孩子每人一件,自己往屋外走,“我一定得去看玮玮。”她低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娘;我跟你去。”峨与嵋都要下床,又滚到床里去了。 
  “你们不要动,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动。看好小娃,我一会儿就回来。”碧初严厉地祈求。用手电照着,拉住床栏,门拉手,门外扶手,到了餐厅。餐厅空无一人,一头点燃一盏汽灯,可以看见奔跑的桌子。碧初观察片刻,小心不让桌子碰上,拉住墙上可以拉的任何东西,一步步挪向楼梯。她很快掌握了规律,船向自己这边倾斜时赶快走几步,向对面倾斜时,便拉住墙上钉住的一道扶手,小心站好。楼梯在对面,她乘着一次船的倾斜,松手滑过去,正好到楼梯下。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赶快攀登。楼梯上全是水,滑下来两次,终于上去了。 
  甲板上的景象真吓人,黑暗里波涛压顶,高不可仰,山崩一般落下来,几次就浇得她浑身透湿,每次船歪过去,甲板似乎已浸在海里,随时有落海的可能。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拉住扶手。好在玮玮房间离楼梯不远,在一次船身向里倾斜时可以走到。 
  “什么人在甲板上?快下去!”一个水手熟练地跑过来,用手电照着,先用广东话,又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你发疯了!快回房间去。” 
  “到这间房看看孩子。”碧初吃力地拉着栏杆。走进过道,“玮玮!玮玮!”她叫,推开房门。 
  玮玮正躺在床上,忙跳起身,一道电光闪过,看见湿淋淋的碧初。”“三姨妈!”他抢步抱住碧初让她坐床上。“怎么上来的!”碧初看见他已全副披挂,穿好了救生衣,放心地一笑。同房客人坐起来说:“这风暴难得遇见!”他的广东普通话很难懂。“我走这条路已经十几年了,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风暴!——我,做药材生意的。” 
  “三姨妈怎么没穿救生衣?”玮玮用毛巾擦碧初的头发。碧初笑笑未答。 
  “在甲板上走要当心!”那药材商人说,“你放心,澹台玮是好少年,很聪明喽。” 
  “玮玮,”碧初定神拉着玮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救生艇,轮到你就上。不要惦记我们,拉扯太多,反而不好。”玮玮迟疑地点头。碧初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皮包,里面有一百块钱,递给玮玮,帮他放在救生衣口袋里。按了按口袋说:“你千万听姨妈这句话。我和庄伯母一起,还有两个姐姐,不用人照顾。你不要分心。” 
  那药材客人微笑道:“不会出事的,这是‘大广东’,这船大!要是‘小广东’,早让风吹得上天喽!” 
  “但愿如此。还请先生多照顾他,谢谢您。”碧初向药材客人欠身。严厉地对玮说:“我下去了。你不要管我,两个人彼此照应反而容易乱。我已经走惯了。”说着敏捷地走出房门。 
  一道电闪为她照见船舱边的扶手,她等着船向里倾斜。玮玮追出来,在她身后,不敢做声。船向里歪过来,她稳当地走到楼梯口,下去了。高耸的波涛落下来,砸在船上。雷声滚滚,就象绕着这条船。药材客人把玮玮拉进房间,说:“只有等着,只有等着喽!” 
  碧初回来时顺利多了。这时电灯已经亮了,昏惨惨一点光。她估计玳拉也没有救生衣,想到茶房间去要两件。走过玳拉房间,见之芹在里面和玳拉说话。 
  “我想李太太可能有病,把之芹找了来。”玳拉见碧初过来,苦笑道,“她一定要跪在床上,摔下来,还跪着,这不,头上摔破了。”她的北平口音比碧初地道。 
  金士珍仍跪在床上,两手拉住床栏,左额角有一点血痕。之芹叫她,也不应。两个小孩缩在床角,大睁着眼睛。之芹无奈说:“我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庄伯母只当没她这个人,随她好了。”不想这话士珍却听见了,跳下床揪住之芹的辫子,打了她一巴掌,这时船又歪向一边,众人摔作一团。之薇吓得哭起来。碧、玳二人忙站起,珍、芹还坐在地上。之芹愣了一会,站起来又去扶士珍。士珍推开她,自己站起,指着她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狐狸!别人不知道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么!我这是为全船人求命啊,当没我这个人!没我这个人,你们都试试!” 
  众人都愣了,不知该怎么办,实在也站不稳,碧初只好说:“好了好了,还是各自躺着吧。”又问玳拉救生衣够不够,玳拉说她带了一个游泳圈,不用找了,还以为可以游泳呢。不想士珍一见这游泳圈,抢过来套在颈上,仍是念念有词。碧、玳二人懒再理论,各道安置。碧初带了之芹回房。 
  之芹没有哭,倒向碧初解释:“我妈是热心肠的人,就是信神信得太迷,行为显得古怪。”碧初道:“任何人迷上什么都古怪。明白这一点,也就不觉得古怪了。”之芹感激地望着她。各自躺下。 
  船还在有节奏地摇动,除了风浪和餐桌撞墙的声音,房舱里很安静。风暴还没有过去,惊恐已经过去了,人们似乎习惯了。嵋和小娃没有想到怕,因为太困,有些迷糊。峨象弟妹一样觉得一切都可笑,他们笑时她却要干涉。其实她自己认为,那撞墙的桌子最可笑,看它们滑来滑去,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在摇滚中随时用被角遮住脸,掩住笑声。 
  后半夜,之芹忽然大声呻吟。碧初正眼睁睁望着暗黄的灯光,闻声立刻坐起,问道:“怎么了?”之芹不答,仍在呻吟,碧初下床去看,见她双目微睁,额角渗出冷汗,一手抚胸,一手紧紧攒拳,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看着不象晕船,脉搏细而急促,俯身问。“是不是哪儿疼啊?”之芹指指心口,勉强说:“疼,疼得厉害——。”“在家也疼过?”碧初问,急忙搬出小药箱找药。 
  之芹点头,努力说:“心脏有病——。”碧初找出苏合香丸,想去问李太太,想想决定不去,把药塞入之芹口中,“嚼碎,慢慢咽,别呛着。”她轻托之芹的头,让她吞药。峨、嵋都坐起,同情地低头下看。 
  过一会,之芹安静了。大家躺下,约一小时左右,她又呻吟起来。碧初不敢再给药,拿一片人参给她含着。要去告诉李太太。她走出房门,忽然发现走路容易多了,桌子碰不到墙,就又滑回去。这说明船稳多了,风暴要停息了,她大大松一口气。不觉倚在房门上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三姨妈!浪小多了。咱们平安了!”玮玮从楼梯口跑过来,情不自禁地叫着。他还穿着救生衣,象个小水手。 
  “好孩子,脱了救生衣,还放在手边。”碧初慈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进房间去,自己到玳拉屋里,见李太太和两个小孩已深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玳拉却未睡,正站着捉摸船身晃动减弱多少。两人商量,叫醒士珍也无用,还是过这边来。她们到这屋,见之芹已经好些,正对玮玮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平,我很怕回不去了。”玮坚决地说:“怎么会回不去!就是打上几年几十年,也会回去:“又转文道:“岂不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姐姐身体会好起来。”一丝微笑飘上之芹嘴角,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了。她含着参片,渐觉恢复。大家又松一口气。 
  船行越来越平稳。风暴过了,太阳出来了。船上忽然涌出许多人,甲板上,过道中,餐厅里。人们都面带笑容。“可捡了一条命!”“不知沾谁的光,船上有大命人。”“沾轮船的光!换只小船早不行了!”快到中午时,果然有消息说,昨夜风暴中,有两只小轮船沉没。 
  大海的力量是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可不能惹它发怒呵。嵋又到甲板上来,站在栏杆边时,心里充满了崇敬和畏惧。海可以温柔,可以咆哮,可以平静,可以沸腾。因为它自己蕴藏着力量,它的丰富和千变万化是人们不了解的。 
  又过了一天,船抵海防。人们登岸后先觉平稳,稳得奇怪。嵋和小娃摇动身子,脚下却丝毫不动。小娃用力迈着脚步,好象要踩动陆地;嵋则轻轻地走着,生怕给陆地增加太多分量。 
  大家很快习惯了这平稳。现在面临的是安南海关的检查。海关人员粗暴地把旅客的行李打开,翻检一通后扔到一边,自个儿整理去!三家的箱笼不少,三位太太看见前面的人打开箱子,衣物横飞的光景,暗暗皱眉。 
  还好弗之托了中国总领事来接,把他们的箱笼挑出,没有检验。庄家母女要乘内燃机火车直接到昆明,由这里的朋友接走。仍是孟李两家到旅馆住下。碧初对士珍说:“最好带之芹仔细检查一次,看到底什么病。”士珍说:“这孩子从小病就多,心也重,上医院的次数也数不清了。说实在的,这一年她又上学,又做家里事,累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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