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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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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又向灵柩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纸钱,该做的事都做了。众人陆续散去。京尧等四人慢慢走出房门,看见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没有踩到的,仍旧欢快地生长。 
  棺中人语 
  无边的黑暗。 
  我的躯壳处在狭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骚扰了。这黑匣保护着我,隔开了生和死。 
  路太长,也太艰险。我那第三只脚敲在地面的响声,诉说着它也已疲倦,难以支持一个衰老的身体。那就无需支持罢,我常想。 
  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成为累赘,只有否定,才得干净。现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得到这片黑暗,这片永恒的遮盖一切的黑暗,什么也不用再扮演。 
  这否定是我常关心的。但是没有机会,没有一个由头。如今我利用这一着,不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这存在的企图。何幸如此!此之谓死有轻重之别了。重于泰山,远达不到,只可说重于我那第三只脚吧。 
  我常慨叹奔走一生,于国无补;常遗憾宝剑悬壁,徒吼西风。不想一生最后一着,稍杀敌人气焰!躺在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确实想喊一声:“我的朋友!你们怎样想?” 
  黑暗聚拢来,身上似乎又渐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尧,不要这样哭。这不象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儿怎样?能闯过诸般辛劳么?孙儿怎样?能做到无愧于一个中国人么?我们的胜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辈子担心惯了,难道死,能改变一个人么! 
  愈来愈重了,一生肩负的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棺盖下,压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还没有顶天立地做过人,总在耻辱中过日子。如今被赶到这窄小的匣中,居然还会得意! 
  我好恨!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叹息,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不会停顿,而我是再也起不来了。 
  只好冷笑。连嘴角也弯不动了。 
  又是无边的黑暗。 


第六章





  尽管扫阴天儿的小人从早到晚拿着扫帚,孟吕碧初一行人等离开北平这天,还是下着小雨。天色阴暗,绿树梢头雾蒙蒙的。巍峨的天安门、正阳门变矮了,湿漉漉的没有精神。前门车站满地泥泞,熙攘而又沉默的人群显得很奇怪。人们都害怕随时会有横祸飞来,尽可能不引起注意。人来人往,没有喧闹,没有生气。谁也不看谁,象在思忖自己生长的地方属了别人这奇怪事。 
  一切都有秩序。和一年前的逃难情景大不相同了。孟家四人在车站上会着庄家三人。有两位英国朋友来送玳拉,在软座找好座位。一会儿,李太太金士珍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行共十二人,大家都有些兴奋。雨水在车窗上慢慢地流着,小娃扒在窗上,想看清楚外面,伸手去擦,玻璃外侧仍有雨水,他就耐心地看车窗。 
  “北平哭了。”他忽然大声说。 
  碧初坐在另一边,慌忙站起叫他到这边来。他不肯,又指着窗说:“北平哭了。”三位太太两位姑娘都皱眉。也不好呵叱。北平确是哭了,嵋心想。但她知道不好这样说,拿出画书让小娃看。小娃不看,还望着车窗。 
  北平哭了。古老的、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北平,在日寇的铁蹄下颤抖、哭泣。车站漏水,滴滴答答;从房顶接出去的一个破旧的铁皮棚不断向下淌水。眼泪从北平的每一处涌出来,滴进人心。什么时候北平能不哭呵?嵋想,也许到我们回来的时候? 
  车开了。这个小旅行队伍的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会回来。玮玮对小娃说:“我们会回来。”斜对面的李之芹对玮玮笑,轻声说:“我们会回来。”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车声隆隆,节奏愈来愈快。窗外的雨愈来愈大,雨声和着车声,给人波涛汹涌之感。这波涛催促着南去的人,快去!快去!而何时能够北归,要看你们的出息了。 
  “我们要回来的。”玮玮充满信心,拍拍小娃说。 
  “铁轨不会有问题吧?”金士珍低声说。见碧初和玳拉都不回答,又说:“我昨黑夜里梦见一节铁轨断了。”她梦里还有一朵花,插在铁轨上,她想不必和俗人说那么多。碧、玳两人仍笑笑,她们都不习惯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士珍又和峨说话,峨素来对人总是淡淡的,更无结果。 
  到天津住了一夜,次日上船,船名“东顺号”。坐船对孟家孩子是新奇经验。那么大的怪物,装那么多人!小娃头一眼看见船,就几乎欢呼起来,嵋也很兴奋。船上迎客的人一见玳拉,就引他们上梯,去大餐间。到上面才知是房舱客人,大家又拖着拉着下来。峨对李之芹说:“明白为什么叫大餐间了,就是吃西餐的意思。”“是为外国人坐的。”之芹小声说。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玳拉右手提着一个皮箱,往左边用力歪着身子,快活地说,向之芹眨眨眼。 
  他们拖着拉着在房舱里安置好了。每间四个床位。碧初带小娃睡下床,嵋在上床。两个孩子好奇地立刻俯在圆窗上向外看。对面峨在上床,李之芹在下床。这是碧初安排的。峨怀着不与你们一般见识的心理,不声不响收拾东西。之芹抱歉地笑着,放好东西,就往另一个房间去。 
  这间里玳拉和无采住上床,士珍和两个孩子分用下床。之芹悄声埋怨母亲:“怎么让庄伯母睡上头!”士珍大声笑道:“我就说么!瞧我们姑娘说我了。”玳拉忙说:“我方便,我上来下去的方便。”她那有资格穿旗袍的身躯,确实活动方便。 
  士珍见两个孩子站在当地发愣,吩咐之芹道:“领他们外头看看,怪碍事的!”一面拉开网篮找什么。玳拉好心地说:“最好别出去。等开了船再说。”之芹便拉着弟妹挤在床脚讲故事。 
  无因出现在门口,敲敲门。士珍笑道:“瞧你们孩子这个规矩,门开着,还敲门!”玳拉问:“你们那儿怎么样?”“很好,”无因说,“妈妈有事吗?要我帮忙吗?”土珍又抢着说:“孝顺!孝顺!你的孩子怎么这么乖!长得也漂亮!”她目不转睛看着无因,心里奇怪他怎么没有一点外国人样子,不象无采,一看就是混血儿。无采爬下床来说:“我上哥哥那儿看看。”玳拉也走出房,让李家人在房里。 
  无因和玮玮与另外两个男客人在一间。碧初正帮玮玮理东西。玮玮站在旁边不知干什么好。一时安置好了。大家都到盂家房里,坐在床沿上等开船。 
  门外过来过去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渐渐少了。一会儿,甲板上混乱的脚步响,拖拉的铁链响。“起锚了。”无因对嵋说,他曾随玳拉到英国去,坐过大海船。“呜——”汽笛响了。船开了。 
  等到秩序正常,孩子们获准到甲板上去,已近中午。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在茫茫的海水中劈着浪花前进。嵋站在甲板上惊诧极了。海这样大!她忽然想,如果从空中看,在无边无际的水中,这只船一定是很孤单的。她伏在栏杆边,望着下面近乎黑色的海水,越往远处颜色越浅,从黑变蓝,大片的深奥的蓝,整个眼睛都装不下,直到天水尽头,尽头处变成一条灰色的线,那该是多么远!嵋觉得自己的小身体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伟大,只好闭上眼睛。 
  “这甲板上没有椅子,没有遮阳。”无因想让嵋坐下,可是这船和他坐过的不一样。他坐过的船上有舒适的座椅,鲜艳的遮阳伞,到处摆着鲜花。他觉得嵋应该上那样的船。 
  “当然了,现在是战时。”玮玮说。他曾随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到过海滩。现在置身海中,觉得新奇。“好的船,都去打仗了。”这是玮玮想当然的看法。 
  “中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在海上打仗。”无因说。他不想驳玮玮,但总要说实话。 
  “是没有海军,也没打海仗,可是好的船应该都去打仗。也许它们已经去了。”玮坚持着这矛盾的说法。 
  这时头顶飘起了轻柔的音乐,他们抬头,原来鲜艳的遮阳伞在上面甲板上,露出两三个尖顶。栏杆空格处探伸出来的悬垂植物,在海风中轻轻摇曳。栏杆上俯着几个漂亮的外国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笑。 
  原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只是他们没有进入那等级罢了。玮扭头看那无尽的海,不再抬头。无因觉得好的船没有去打仗,似乎对玮玮不起。他碰碰玮,表示同情,“往那边看机器去!”两个少年跑开了。小娃想追,被嵋一把拉住。 
  “你对弟弟很好。”站在旁边的之芹说,眼睛盯住自己的一双弟妹。“我喜欢弟弟。”嵋说,“小娃是我的洋囡囡。”小娃向她噘一嘴,表示抗议。 
  “我也喜欢我的弟妹。”之芹沉思地望着海,一手玩弄着胸前的辫子,“不过有时候他们很讨厌,非常讨厌。” 
  嵋忽然想到,如果小娃讨厌,现在已经没有赵妈可交了,为证明自己可以对付,拿出手帕给小娃擦汗。之芹注意地看她,笑笑说:“你说话行动象大人。象懂事的大人。你姐姐怎么不管?”“姐姐脾气不好,我该懂事些。只要她不发脾气,大家就都高兴。”“只要别人不对我发脾气,我就高兴。”之芹自言自语。这时之荃推了妹妹一下,两人都摔倒了。不肯自己起来,坐在甲板上哭。之芹去扶,拉起这个,躺倒那个,甲板上人都往这边看。嵋忙牵了小娃,回舱里去。 
  晚上各人早早回房。半夜时分,忽然有人在远处敲门,有说话吆喝之声。这群人一间间房过来,原来是查票。他们到玳拉房里盘查最久,不明白外国人何以坐房舱。无因闻声过来帮忙解释。后来查票的知道是教授夫人,才退去。现拉耸耸肩,对无因苦笑。李太太说:“你这是自找罪受。我要是你呀,早回英 
  国了。”“倒霉的事,英国也有。”玳拉说,见无因穿着睡衣,忙道谢,说:“快回去睡罢。”李太太又评论:“没见娘还谢儿子的,也就是你们礼多。” 
  无因退出,因毫无睡意,便到甲板上来。黑夜沉沉,海水似乎窒息了。轮船行过处翻起浪花,象是海的唯一开口。“海底下有什么?”他凭栏站立,向黑暗中探索。天、海和黑夜,结成巨大的实体,在他面前,蕴藏着无限的奥秘。他忽然感到孤独和渺小。孤独,他很熟悉。虽然他有一个少年应有的一切,还有超乎普通需要的智慧教育和多方面的文化教养,那是科学家的父亲和外国继母给予的。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封闭的,从不向任何人打开。也没有这愿望。 
  渺小则是新的感觉,使他很惊异。他不仅觉得自己渺小,也觉得人的力量渺小。不禁有点悲哀。 
  忽然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几个人拖着一件长东西走到对面船舷,轻声喊一二三,把这个东西抡起,抛下船去。落水声被轮船前进的声音淹没了。 
  “在这里干什么?”几个人用手电照着船头,只见玮玮在那里,背后是一片黑暗。无因忙走过去和玮玮一起,“你们是那外国人家的孩子?请回房间去。”说话人带广东口音,因他们和外国人有关,后面的话客气多了。 
  两个少年站住不动。那些人下舱去了,有人说了一句:“死人有什么好看!” 
  那是一具尸体了。无固的悲哀加重了。海底有什么?海底有尸体。看来海也是无力的。它无法拒绝强加于它的东西。轮船大声驶过,犁破了海面。难道它乐意么?海是什么?海是容纳一切的。尸体是什么?尸体是失去了生命的。而生命又是什么? 
  玮玮同情那葬身鱼腹的人。那人是谁?世界上再没有他了,他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会伤心的。真可怕。他说出来:“死,很可怕。” 
  “确实很可怕,彻底消灭了,连空气都不是。”无因说。海会不会彻底消灭?他用力看着海和夜,仍是黑沉沉一片。 
  “我想,勇敢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玮玮说。 
  “可是不打仗也会死人,没有日本人的话,中国人也会死。”无因说。 
  “总不致于这样草率轻贱。”玮玮恨恨。 
  是的,死不能草率轻贱,生更不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尊贵的,高尚的。无可替代的。无因想到这些形容的字眼,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与之相等的名词。 
  次日早饭桌上有人悄声说,昨夜统舱死了人,扔到海里了。这人是偷上船的,没有同伴,无人查问。可不能让香港方面知道,不然以为是传染病,全船消毒,麻烦大了。无因和玮玮交换眼光,都找话和嵋说,不想让她听见。 
  到上海时,这支小队伍中又掀起一阵感情的波涛。在上海只停几小时,不准下船。港口船只云集,岸上高楼矗立,船上、岸上到处是太阳旗,还有别的国旗。碧初等随众旅客在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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