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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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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都是白的。其实她不是菜人,菜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得像是镀
了一层镍一样发亮:这样的眼睛害怕阳光,在阳光下睁不开,眯着
眼睛看东西。她不怕阳光,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在太阳下我没见她
眯过眼睛。她,黄头发,黄眉毛,就是皮肤像菜人样那么白。
    她叫王一眉,天津知青,那年十九岁。
    她原先是团卫生队的卫生员。刚到河西那年,我去卫生队看
病时见过她,还是个黄毛、r头呢。看见她,我还觉得奇怪:哟,外国
人也上山下乡!第二年她就下放到我们连了。下放的原因说是她
总和卫生队的医生顶撞。那是一个文革前分配到兵团的大学生,
我们去的时候已是代理卫生队长。听说他为了找对象,特地从连
队里挑了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去卫生队工作,王一眉就是他选
去的。她为什么恨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只是和我说过:“他特别流
氓。”
    刚到连队,她的处境是很凄凉的,人们都看不起她。这一方面
是她“名声”不好——人们都知道她是叫人家选美人选到卫生队去
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谁知她和卫生队长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还
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她父亲原先是天津市委副书记,文革一开始
就打倒了,进了监狱——真正的监狱,而不是“牛棚”。她的这个家
庭背景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们连一百七八十号人都是
当过红卫兵的。有的人当面就叫她“崽子”。客气的叫她黄毛。最
主要看不起她的原因是嫌她废物。你想想,像她那样的家庭,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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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个娇小姐,一身娇气样儿,来到河西,于的又是清闲的卫生
员工作,一到连队就要下大田,什么都干,她受得了吗?当时,我们
连的女孩子已经干了一年多苦活,练出来了。开荒平地的时候两
大筐土摞一起,抬了就走,还跑呢。她呀,抬一筐还龇牙咧嘴,腿软
得站不起来。浇水的时候田埂渗水了,她吓得尖叫。浇夜水的时
候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说是怕狼。
    一年以后,人们对她的看法开始变了。她的肩膀抬得起两筐
土了,而且专拣硬活干。
    她也学会了像老农工一样使用铁锨。挖大渠的时候,她可以
把土甩得又高又远,锨上还不沾土,在任何位置,任何窄小别扭的
地方和空间里她能够自如地挥动铁锨挖土、铲土——她使的是左
右锨。
    她也能一个人浇夜水了,不要伙伴。
    那时,农场兴这么一句口号:“晒黑皮肤炼红心,”这是场里针
对女孩子们怕丑爱美的资产阶级思想提出来的。好多女孩子刚到
河西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挺秀气,可是过了一年,个个都被河
西的太阳晒黑了,脸蛋上有红红的两大块,皮肤也变粗了。为了保
护皮肤,她们抹上护肤霜,出工时戴草帽、包上纱巾,就这也不管
用,脸还是变黑了。王一眉不是这样,她不抹雪花膏,也不戴草帽,
大太阳地里故意晒脸蛋,想改变自己娇气的模样。但是她那皮肤
就是怪,夏收——太阳最毒的——日子里,她的脸蛋晒皱了,裂口
了,皮肤感染流白水,可是夏收一结束,不几天功夫,脱层皮,脸还
是那么白那么细。在那年的夏收总结会上她做自我检查说:“我没
有晒黑皮肤炼红心,我还要继续改造世界观……”
    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的心搅乱了。
    说实在话,原先我是没那意思的。这一方面是我不打算交女
朋友,另一方面没和她有多的接触,我没过多地注意过她。如果说
比对别的女孩子多看过几眼,或者同别人议论过她,那仅仅是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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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同情,或者是从绘画的角度出发对一个美的形象的观察。后来,虽
然我有了一间地窝子,她当了副班长。(她已经在领导眼里改变了
自己的形象,连领导也不说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了,树她为全连
“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团支部把她列为培养对象了。)副班长
是管内务卫生的,我们的接触多了,但也是公事公办,没有个人之
间的交往。她还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沉静,腼腆,不善交际。她找
我画画写字,都是和班长或者其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的,来了也不多
说话,不咋咋呼呼,不乱翻乱动。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看我画
画、写字,我画好写完了,就拿着走了。有时她帮我扫扫地,看见别
人把书画弄乱了,就整理一下,归置整齐,或者对有些爱吵吵的女
孩子说:“声音小点,把房顶吵翻啦!”这,我都认为是她的喜安静、
爱清洁的性格使然,我从没多想过什么。
    但是那年五一前夕,团里又要搞卫生大检查了,我仔细观察了
她们班的宿舍,决定写一条“扎根河西,开发河西,建设河西”的大
标语贴在她们大通铺后边的土壁上。那次写的字很大,我是用直
尺、铅笔写在纸的背面上,四开纸一个字。看见我那么快速地在纸
背上写字,她惊奇地叫了一声:
  “啊呀,你是反着写呀!”
  “啊。怎么啦?”我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房子里大
声说话。
    “你真行呀!”她还是那么大声地赞叹。
    “这有什么?”我听了很高兴,“这样写,你们剪下来正面就没有
铅笔印儿,干净,好看。”
    “我哥哥写字,都是写在正面,写在报纸上,再用大头针别在纸
上剪下来。”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出版社,搞美术的。”
    “那不太笨了吗?”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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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太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红的,并且用手掩了
一下嘴。
    就是她的不好意思、她的红脸、她当时的神情模样,那种窘态,
那一掩嘴的动作,那羞赧的笑,一下子震动了我的心:太美了,美得
惊人……
    紧接着——过了不几天,又有一次,那是个星期天,她又到我
房间来了。我记不清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只记得是她一个人。在
她进来之前,我因为正在画一幅油画,把书呀资料呀都翻出来了,
摆得桌子、床上都是。她一进来,看我正在作画,就什么也没说,站
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又收拾起我床上的东西。
    “还用吗,这些?”她把床上的书画收起来,准备放进我的箱子
里,问我。
    “不用啦。”我说。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油画箱后边的
马扎上看着她。美,是真美!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黄毛丫头了,长
高了。她的腰腿也是年轻人的了,腰细,腿壮,胸脯也鼓起来了
  “你看什么呀!”
  突然她问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收拾完床上的东西,站
在床前看我呢,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的脸腾地红了。
    “没,没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忙着遮掩窘相,“你看我
……这儿,是……太脏啦,弄得这么乱,总叫你来收拾……”
    “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正常了,声音也平静
了,“你画你的画吧,弄乱了,我替你收拾。”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我哥哥也是这样,一画画,就把房间弄得又脏又
乱,把衣服、床单都弄上颜色。我给你洗洗床单吧。”
    “不,不不。我自己……”我急忙说,脸更红了。我哪能叫她洗
床单呢!我们连队刚来的时候是提倡学雷锋做好事,女孩子帮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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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洗衣裳、被褥,男孩子帮女孩子修房子、上房泥,可是到了这一
年,已经不兴这个了;有洗衣裳的,也是那些确定了恋爱关系而又
胆大包天的男女,她们不顾忌别人的议论,也不管连里的批评,厚
着脸皮在河边洗衣服,女的洗,男的淘。
    但是,她很快撤下了床单,和几件堆在床上的脏衣裳卷在一
起。我站起来拦她,她却一闪身跑出去了。出了地窝子,当她噔噔
噔地踩着台阶跑上地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又清脆又
响亮:
  “你就画你的画吧……”
  接着,我就听见了她绕着地窝子跑过时踩出的咚咚的脚步声。,
  我的心乱了,真正的乱了。是的,我下过决心,不交女朋友,不
谈情说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想交女朋友,不愿意有个女朋
友。你没在兵团待过,你不知道,——你在农村插队,一个村子里
就那么几个知青,住得又分散,有那么一两个女孩子,也可能不动
心。在兵团里,一连一百‘几十人,一半是女孩子,十八九、二十岁,
一个个正是青春焕发,含苞欲放的模样,不由你不动心呀。夏季里
在河边上,树林里看到一对一对的男女散步幽会,我也是很羡慕
的,我也曾幻想过:将来我也要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
    那天,那个上午,当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把我的床单抱走之
后,我心中的堤坝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过,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太清楚,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为
我收拾房子洗床单,到底是出于同志式的关心和帮助呢,还是真正
对我有意思了?
    我不敢贸然从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一个老兵看上过她,差一
点弄得把党票给丢了。说是老兵,实际上比我就大两岁——二十
五岁,是六七年的复员兵。我们到河西的时候他刚复员来到兵团
一年,是个党员,我们的排长。王一眉下放我们连之后,他不知怎
么就看上了。起先,连里谁都不知道这事,他曾经给王一眉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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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把信装在封中药丸子的小蜡丸里,假装是给王一眉送药,把信
给了王一眉。王一眉没搭理他,他以为王一眉同意了,就三番五次
地找王一眉.说是要培养王一眉入党。后来,王一眉被他缠得没办
法,就报告了连长。连长一气之下把他的排长给撤了,并且在全连
点名批评了他,一下子把他给弄臭了。我们连长是甘肃人,也是个
复员兵,真正的老兵,讲一口甘肃话。他是这样讲的:“人家还是个
女娃子嘛,你骚球情个啥哩!什么人党不人党,党是你们家的?你
们家开的店?你小心一些,看在你是个老兵的脸上,这一次先记
下,下次再要是拿党蒙骗人,小心我把你的党员抹了。”
    说实在的,我怕她把我汇报到连里,把我的团员抹了。
    但是,我已经动心了,被她迷住了,心里的那股火就怎么也压
不住了。那天她抱着床单跑了以后,我想来想去,决定先试一试。
    试一试的办法也被我想出来了:请她吃东西。想起来好笑,我
当时怎么想出那么个主意来,简直是小孩子的勾当!我是从那些
恋人们那儿受启发想出来的。兵团当时的生活很艰苦.本来打的
粮食就不多,一下子从城市来了几万知青,粮食更不够吃了,每年
有几个月的粮食是兵团、师部的领导凭着老关系、老面子从新疆兵
团要来的人家的仓库底子:玉米面、高粱米,还有青稞。有时候,我
们一连三个月吃玉米面: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我们叫“二
黄”。有时候又连着吃两个月高粱米:高梁米干饭,高粱米粥。我
们叫“一对红”。吃菜就更别提了。都是知青,谁会种菜呀!长了
两年的韭菜比芨芨草叶子细得多,炒着吃不够,只能喝汤。有人编
了几句词配上《步步高》的曲谱这样唱:“青稞面窝窝头芨芨草汤,
一天呀两顿饿得发慌;坎土曼和铁锨天天开荒,干着活脊背上冷汗
直淌。”我们连有几对大胆的恋人为了改善伙食,常常从小卖部买
来挂面,下班回来就在地窝子门口用石头支起饭盒,点着芨芨草煮
挂面汤吃。我当时想,我也请她吃东西,看她吃不吃,吃了,就说明
她是有那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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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我不敢在门口大鸣大放地弄饭吃,也不愿意煮挂面汤给
她喝——那太寒碜了!我跑了一趟小卖部,买了两瓶大肉罐头、两
斤点心,还有几包香烟——这是我抽的。买回来之后我就把它们
摆在“桌子”上,等她来送床单。
    她来啦。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响
过,响下台阶来了。
    “有人吗?”门口传来她的声音。
    “进,请进!”我急急地说。
    “床单洗好了。”她进门后朝我笑了一下,往床前走去,“铺上
吧。”
  “我自己铺。谢谢,谢谢!”
  我赶紧走过去。可能是我说话的声调和往常不一样吧,她看
我一眼,笑了一下:
    “谢什么呀!”
    我没说话,脸发烧,笨手笨脚和她一起铺床单。铺完了,我说:
“请坐,请坐。”
    她又看我一眼:“不啦。该去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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