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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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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
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
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
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
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螳
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
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
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窝里,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响,
扭头看时洞口的挡风毯子掀起了一个角。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
来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沟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会传
递消息,明水农场有死人吃,远远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农场来
了。天还不黑,狼群就出动了,围着山水沟转来转去的。它们专门
吃死后刚刚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尸体,有时还向活人进攻,一只
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锃亮的。狼的胆子真是大,它们像是知道这
山水沟里的人没力量和它们作斗争了,竟然敢顺着山水沟跑过来
跑过去,见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里一只狼用嘴挑起我的窑洞
的门帘把头探了进来。由于窑洞里烧着一小堆牛粪放着红光,我
又拿起斧子挥舞,才把狼吓跑了。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惊
了一下,心想这狼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沟里
跑,就敢进窑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这时一个
人尖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小高,小高,你在这里住吗?我听不出是
谁的声音,把门帘拨开往外看,原来是牛天德。他挣扎着找到我住
的窑洞来了,在门口坐下就再也爬不进来了,张着大嘴喘息。我赶
紧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进窑洞来暖和暖和。他不进来,他说看见
我就行了。他说他不行了,活不了几天了,住在山水沟南头的一间
临时病房里——就是一间大地窝子。他说他是专门来找我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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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付我一件事。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个针线
包,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兰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
况讲给我女人听。你拿着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还是我的
姑娘,他们能认出这把刷子和针线包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
离开家的时候,女人叫我带上这个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
这个针线包放进书包里面,说是衣裳破了好补。她们见了刷子和
针线包,就会相信你讲的都是实话。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针线包,我再也没说什么安慰呀宽
心呀的话,我答应如果我活着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针线包给他家
送去。牛天德的身体情况,以我看再活不过三天了。我从夹边沟
到明水,已经看到许多人死去了。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
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大南
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儿梨,里边包着一
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
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窄得看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
点才能看远。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
以积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
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
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这天牛天德的
样子、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子的。
    过.『四五天,我就逃离了明水农场。我为啥要逃跑,就因为我
还想活。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还的希望。我怕再过
几天就会变得和牛天德一样了,想跑也跑不动了,我就趁还能跑得
动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备狼的
进攻。我的财产什么也没有带,只是用一个布兜装了几本医!学书
和老牛的刷子针线包。我是个医生,医学书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
财产,当然要带上。我是从明水河车站上的火车,大约是晚上九十
点钟,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兰州,因为没有钱买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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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也没有介绍信作凭证买火车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撵下去送到铁路
派出所的收容站。我从收容站逃跑出来扒车到了兰州。我的工作
单位是兰州市中医门诊部,但我不敢回单位去:我估计关于我的通
缉令已发到了兰州所有的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我一回去就会把
我抓起来。我是等到夜里十点钟才到我姐姐家去的,姐姐是解放
前从陕北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解放后在三爱堂的解放军总医
院当医生。母亲在我划成右派之前离开了陕北佳县,把家门锁h
投奔姐姐和姐夫在一起生活。我的突然归来令母亲十分惊喜,一
连声地问,你回来了,释放你了吗?再不去了吧?我告诉母亲是逃
出来的。母亲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只要不再去劳教就好、
可是姐姐吓坏了,一连声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你是逃
跑出来的,公安局会到家里来搜你的。我明白,姐姐是担心我连累
她和她的家庭,我就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就和
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就走。姐姐问我去哪儿,难道一辈子住外
边逃亡吗?我对姐姐说,我回陕北的老家去,只要公安局不到那里!
去抓我,我就在那里当农民。姐姐说只有这一条路r。看姐姐同
意,我就又说,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明早晨你到火车站给我买一jl:
明天去西安的火车票。我没有介绍信买不上火车票,你是解放军,
穿上军装去买车票,不要介绍信。
    姐姐穿上军装说,我现在就去吧、
    姐姐走后母亲流着泪和我说话:你彳i要怪你姐姐.现确引:会1.
抓得紧;你回到老家可怎么过日子呀,没吃的,也没烧的,冰锅冷灶
的……
    我告诉母亲:不要担心,央边沟那么严酷的生活我都经历过来
了,回到老家还能把我饿死吗?说着话我突然想起牛天德托付的
事来,我就拿过自己的布兜,掏出那把棕刷子和针线包递给母亲
我说,妈,你这几天抽个时间到畅家巷去一趟,到一个名叫牛天德
的人家里,把这个刷子和针线包交给他们家的人。我在一张纸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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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写下牛天德家的门牌号,他的女人和姑娘的名字。我叫母亲把纸
张收起来,不要叫姐姐知道。然后我又对母亲讲了牛天德的故事
……牛天德的故事还没讲完,姐姐就回来了,她说买了早晨六点钟
的火车票……于是,转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登上了去西安的列车
    我在陕北佳县农村我家的窑洞里住完了一个冬季,春天到来
的时候听到了夹边沟的右派回到原单位的消息。我想打听一下回
单位的右派是怎么安置的,六一年的四月我又回了兰州一趟。这
次我在姐姐家住了几天,母亲告诉我,她把棕刷子和针线包送到牛
天德家去了。牛天德的女人和姑娘看见棕刷子和针线包就哭了,
哭得很伤心,眼泪擦不于……
    听完牛天德的故事我沉默良久,然后说,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从
明水农场逃跑的过程。就我知道的,其他逃跑的人都不敢从明水
河车站上火车,因为离农场太近,有人巡逻,有人追捕……
    高吉义先生说,要说我的逃跑过程,那可又是一件叫人想不通
的事,惊心动魄……我们明天再谈吧,我一辈子都在逃跑,关于这
个问题,没个三天两天是说不完的……
    我告别高先生离开他的花卉医院。花卉市场的鲜花开得万紫
干红。建兰市场人流如水,摩肩接踵。小贩的叫卖声、顾客的喧嚣
声和廉价的音响轰然入耳令人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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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逃    亡
    高先生,咱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谈吧。昨天您谈了一段您和牛
天德之间的故事,是很动人的,后来您逃跑了,跑回老家去了。今
天我想请您谈一谈您是怎么逃跑的——逃跑的过程。我访问过许
多在夹边沟劳教过的人,有几个人讲述他们逃跑的历程,也是很动
人的。我想,您的逃跑的路上也会有许多曲折、危险和艰辛。
    我在高吉义先生花卉医院的斗室里那把小板凳上坐定之后,
对高先生说。我这是第三次采访他了。第一次他就概括地淡过他
开设花卉医院的经历了:他是1957年在位于中央广场的兰州市中
医门诊部定为右派的,——那时还没有兰州市中医医院——1978
年落实政策,兰州市卫生局安排他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医院的
领导要他重操旧业当医生,他没有同意。他跟医院领导说,自从定
为右派之后,他已经二十几年没当过医生了,在医学迅速发展了这
么多年之后再当医生,他只能是个庸医,而庸医是要害人的。医院
领导问他,那么安排你干什么好呢,去做个按摩师行吗?他也没同
意,他说,我恐怕连个按摩师都当不好;你看看我的手,我这是当农
民种地当木工拿锯子的手,能去给病人作按摩吗?你们就随便安
排我当个工人吧,烧锅炉呀,扫院子呀,都行。只要给我发工资就
行。医院领导面露难色:那哪行呀,你是医生,国家干部,我们要是
安排你当工人,市卫生局会批评的,说我们落实政策的工作没做
好。他的工作安排问题拖了几天:领导看他真不愿当医生,就想安
排他当个行政科科长。领导也是好意,觉得他受了二十年苦,给个
官当吧,也算是补偿。可他坚决地拒绝了领导的好意,说,当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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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事我是坚决不干的,你们就叫我当工人吧。他自告奋勇自我推荐
说,我给你们养花吧,就当个花工;咱们医院里光秃秃的,一块草坪
也没有,一盆花也没有,这哪像个医院呀。当时医院领导的心动了
一下,因为市政府绿化委员会已经几次批评过医院了,绿化工作做
得不好;医院正想在绿化上花点钱。医院领导问他,你会养花么?
他回答,我打成右派从夹边沟跑回陕北的老家之后专门务劳果园,
种过花。他看领导有点动心,就又说,你们只要买点木头,什么事
就都不要操心了,我自己盖花房,我保证三年之内叫咱们医院评上
绿化合格单位。领导看他真的不想当官,愿意去养花,就很痛快地
答应了,并说,你还是干部编制,科长待遇。
    高吉义在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养了十几年花。他叫领导买了
几方木头,自己解板子,自己盖花房。他报名参加了一次北京《花
卉》杂志举办的培训班。他建起了一个很好的闻名遐迩的花房,把
兰州各单位花房的名贵花卉引进了第一人民医院的花房,把市场
上最为时尚的品种引了进来。医院各科室办公室摆满了四季花
卉。仅一年的时间,市人民医院的门口挂上了市绿化委员会颁发
的牌匾……当年整过他把他定为右派而现在是高官的人都来他的
花房参观,向他要花……当市场经济的大潮涌来的时候,他又向领
导建议把花房推向市场,自负盈亏。
    他在丘十八岁的时候申请退休,受聘于崔家崖的一家花卉生
产基地。后来花卉基地易主,他因看不惯新主人的霸道愤而辞职,
自己开}殳_r这个简陋的花卉医院。因为名声远播,几家花卉公司
的老板来请他,愿出高薪,但他拒绝了。他告诉我,从夹边沟出来
之后,他就立志永世不当干部;离开崔家崖花卉基地之后又下了决
心:不受雇于任何人。他说,现在不缺吃不缺穿,不担惊受怕,不逃
亡不怕公安机关通缉追拿,开个花卉医院给不会养花的人讲讲养
花知识,一天挣个十元二十元或是三十元,真是逍遥自在……
    高先生仍然坐在那把铺着棉垫的高背椅子上,他的左手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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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
堆满瓶瓶罐罐的桌子边上,把他农民样的脸朝着我。他是50年代
的中专毕业生。他还不算很老,才六十四岁,脸上皱纹不多,但一
条横贯前额的抬头纹很深,像是刀子刻出来的沟壑。他的面孔总
是给人很严肃的感觉,皮肤粗糙,少有笑容。他也笑,但笑容还没
在脸上荡漾开来就突然凝固,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只有那双
眼睛很有特点:很黑,很亮,显出智慧、机灵、严峻和柔和的神情。
嗓门于巴但却洪亮。
    他久久地用黑亮的目光看我,干巴巴的声音说,逃跑的经过
嘛,那确实是惊险、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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