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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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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慎叔同道:“殿下,我们不如带上国师做质。”
  陆长卿也不听二人对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凤岐,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眼梢,他的唇角,他雪白的发丝。仿佛不知道哪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面前这个宁愿一死也不肯放他的男人,是他爱了二十年的人,是他违背常纲,背叛祖宗,抛弃信念地深深爱慕的人。
  然而爱慕这样的男人,带给他什么?只有羞辱、禁锢和绝望。他的兄长曾经说过,爱带给人的,不该是绝望和堕落;而是希望和信仰,是拼搏的动力。人并不是只靠感情活着,人还有理智,所以有些爱,必须舍弃。更何况,就算是当初九死不悔的炽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成为一道只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陆长卿收回了视线,抬眸望着半空中飘舞的雪花。那些轻柔的冰凉的雪花,就像是凤岐给他的感情一般,温柔却薄凉,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然而一碰触就融化消失了。即使他想好好地捧在掌心呵护,最终也只会化为一滩水,握也握不住。
  “来人,找根绳子,把国师绑到树上去。”陆长卿下令道。
  很快几个士兵围上去。凤岐病体虚弱,对于任何暴力的行为是向来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他任他们推搡,只是在手中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崭新的衣袍摊开时,他挣扎了几下,频频回顾。
  “这是什么?”陆长卿用剑尖将衣袍挑了起来,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被士兵们结结实实绑在树上的凤岐。
  “这是你给我做的么?”
  “不是给你的。”凤岐闭目道。他自知拦不住陆长卿,以他一贯的作风本不会螳臂当车,然而却克制不住地守在了这里。像此刻,看看他,与他说几句话,即使陆长卿真将他踩在马下,他心里竟也觉得值得似的。
  陆长卿早已看倦了凤岐的手段,轻哂一声,了然道:“你特地将它带来,刚才又一直回头看,是为了让我注意到吧。你以为我看到这件衣服,能惦起你的好处来……”
  若是别人这般辱他,凤岐必要发怒,然而陆长卿这样说了,他却只觉得心中一酸,不由苦涩道:“阿蛮,你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算计你?”
  陆长卿听他语气这样辛酸,心中却起不了怜悯,他委实已被凤岐算计过太多次了,熟知这个男人的秉性。就像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一旦对他的可怜姿态不忍,下一刻恐怕就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陆长卿牵动缰绳,准备过桥,凤岐却又唤他道:“阿蛮。”
  陆长卿不愿再听,不肯回头,欲扬鞭策马,手上却怎么也做不出动作。濛濛细雪已经将声音遮去了许多,他的耳朵却仿佛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来回捕捉着男人喉中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我、我爱你……”
  陆长卿的耳朵听到了这几个字,就忽然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他万没料到凤岐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那声音细微又怯懦,磕磕绊绊,全然不似凤岐一贯的从容口吻,甚至他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凤岐的声音。
  陆长卿遽然转身,满眼通红,血丝密布。他逼视着狼狈地绑在树上的凤岐,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渺小和卑怯。
  “你现在说这个,让我觉得你很有趣。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对我不屑一顾,如今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却忽然对我说这个。”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还是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有些话就像是刀子,能直接戳进心窝,吱吱冒血。陆长卿在这一瞬间忽然领略到言语的威力兵刃远不能及。
  凤岐像是被他刺中了心口,却又像是没有,他垂下眼,轻轻道:“……长卿,我不是故意让你走得难受,我只是……怕你走得太久,我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陆长卿不再理会他,扬鞭而去,一队马蹄飞踏而过,新制的衣袍顿时被踩成了烂泥。
  雪渐渐下大,太阳都隐在了厚厚的云层中。凤岐无法动弹,冻得簌簌发抖。雪埋到了脚腕,双脚起初还疼,现在却没了知觉。
  陆长卿那一刀还是戳中了要害的,只不过痛到极致时感到的只有麻木,慢慢缓过这股劲儿,才能感到接踵而来的剧痛。
  凤岐不知他是毒发还是心痛,心口刀绞一般,咳出一口鲜血,沿着嘴角和下巴淅淅沥沥地落在白雪上。第一口血仿佛打开了闸门,他每咳嗽一下,就必定要呕出一口鲜血。
  极致的痛苦让他的理智终于全面崩溃,他的鼻端仿佛嗅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在那个赤霄花盛开的世界,没有责任和痛苦,没有寒冷和绝望,只有年轻健康的自己和依旧深情的爱人。
  这世上多少绝望,让我们但求人生如一梦,梦醒来时,幸福如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5000字,今晚继续……

  ☆、第三十三章

  陆长卿逃出酆狱一月余,镐京接连发出四道格杀勿论的王命。凤岐请旨格去国师头衔,交还玄金杖。
  探骊宫如今既是众矢之的,却又如沸腾前的水面般弥漫着异样的平静。
  谢戟端着饭菜走到凤岐房门口,余光瞥见门前散落的猩红花瓣,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推开房门,里面窗户紧闭,遮着厚窗帘,黑漆漆一片。谢戟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便关严了门,点亮桌上的蜡烛。
  昏黄的灯光中映出了屋内的狼藉,一瞬间谢戟仿佛回到了邯郸赵谋大夫府邸的小楼,只不过那时是凤岐走进去把琼琚带了出来,而现在却是昔日的引导者躲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谢戟循着香味的浓淡,在屏风后面找到了人。屏风上挂着一条腰带,凤岐宽衣解带倚着屏风卧在赤霄花中间,银白的长发蜿蜒埋入地上的花瓣中,昔日神采奕奕的凤目半张半合。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翠玉嘴细柄烟杆,时不时吞吐一两口云雾。
  “师父……又毒发了吗?”
  凤岐并不抬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烟杆子的翠玉嘴,仿佛那玩意儿能开花一般。
  “心口一直都疼,赤霄花吸食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疼?”这时他抬起了眼帘,凤眸惊艳一瞥,目中却无精打采。
  “赤霄花只能缓解毒发的疼痛,不能缓解……你的那种心痛。”谢戟蹲下身,把饭菜托盘放在一旁,轻轻握住凤岐举着烟杆子的手,“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韩要的儿子失手杀了魏图的儿子,在二人争夺……一颗夜明珠的时候。”
  “师父卸掉藏书阁的夜明珠时说是另有他用,便是这个用途么?”
  “如此韩魏两家结下了梁子,靖侯丰韫手中的三把利剑,其中两把已经自己打起来了。至于赵图,我听说,玄渊近日对他盯得很紧。”
  “师父的目的,并非拉拢赵图,而是要离间他和丰韫。”谢戟说道。
  凤岐扯出自己的手腕,手脚着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指着墙壁笑道:“小戟,你拿饭给阿蛮吃。”
  谢戟淡淡道:“师父,庆侯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服用过量赤霄花产生的幻影。”
  “阿蛮,你吃,你吃……”
  谢戟叹息道:“师父,现在靖国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您一手策划的啊。如今您却一点也不关心了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道童喊道:“谢戟,王又派人来了,要问谢砚的事情。”
  谢戟道:“师父,我去了。”他心底叹气,这一回又免不了数个时辰的盘问。谢砚是他的孪生弟弟,却帮助陆长卿逃狱,而重伤的霍秀一醒过来就立刻上奏凤岐放谢砚进出酆狱之事。如今的形势,对凤岐相当不利。有些见风使舵的朝臣,已经开始指责国师一手遮天,所幸凤岐素来谨慎,就连留深问政时也不去干涉他任何决断,如此让那些朝臣们抓不到把柄。
  谢戟来到正厅,见了来人的架势,知道这一回打发不得了。
  为首官员不多寒暄,便看门见山道:“劳烦阁下随我到镐京复命。”
  谢戟心思玲珑,明白这并非问讯这么简单,恐怕是久久抓不到人,他们要拿他做人质,逼谢砚回来了。只是他明知如此,却又推拒不得。
  “劳烦大人了,在下收拾片刻,便随您上路……”他话音未落,就见小童推着轮椅进了正厅。
  自那一日被陆长卿绑在雪地里数个时辰,凤岐双腿受了冻,脚筋的旧伤恶化的厉害,从晕厥中苏醒后,就站不起来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衣服穿得整齐,面上虽倦意明显,却没有方才房中那般萎靡。
  凤岐客客气气地与来使寒暄,末了却将事情推辞了去。打发走了来使,他眼中强打出的神采又黯淡下来。
  “师父,我去一趟也无妨的。陛下为人正直宽厚,就算要以我为质,也不会为难我的。”谢戟怕凤岐再惹得那些人非议,不禁说道。
  “让你做人质,还不叫为难么。”凤岐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微微笑了,“其实我有很多法子能把阿蛮抓回来,可是,我不想这么做。”
  “为师已被感情迷住了心窍,失去了公正之心。”凤岐断断续续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溅出,“我或许还会越来越坏,如果哪一天,你见我昏了头要断送这大周的天下时,你就先杀了我。”
  “师父!”
  “我不是在胡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疯子,他每天都对我说,是我害死了栖桐君,是我亏欠了阿蛮,他想逼死我,然后占据这副身体。”凤岐望着谢戟,“虽然我也想把身体交给他,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不能死。”
  凤岐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把帕子整齐地叠好,收了起来。
  “小戟,我心底很想见庆侯。”
  谢戟的心狠狠抽疼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红了,“师父你等着我,将来你把你的担子都交给我,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凤岐笑了,“小戟,将来你长大了,什么都不要背负,和喜欢的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就是了。”
  如此又过三月,凤岐不问政事,独居于骊山东孤峰高阁上,日夜耽迷于赤霄花的幻象。此人生性坚忍,从未自甘堕落,然而一旦陷下去了,爆发出的毁灭性却让人生畏。
  其间留深曾亲自登上骊山东孤峰探望,正见他衣衫不整,嘴角含笑,痴痴迷迷的样子,不由得两眼坠泪。当年退犬戎,聚诸侯,强大而优雅,指挥自若的圣贤,如今却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疯汉。心中对他的那点责备因怜惜烟消云散,然而凤岐已是废人一个,却也无法再召他回朝问政了。
  直到此时,他方知这位从不动情的狡猾国师竟对陆长卿怀有足以将自身强大的心智摧毁殆尽的深情,细想起来,才体味出此人将陆长卿亲手压在酆狱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是如何煎熬。
  留深回城后,恢复了凤岐的国师称号,归还玄金杖,并赐七宝华辇一架,照顾他不便的腿脚;提拔了早已看中的数名下臣,封以高官厚禄,留于左右问政。
  是日,时已薄暮,夕晖四野。
  凤岐穿着白色深衣,披了件深紫色缂丝道袍,倚坐在孤峰阁的阑干上。山风涌来,远远近近的松涛碧波起伏,白雾时聚时散,缭绕在雕廊画柱中,宛若仙境。
  凤岐手持玉嘴细烟杆,举手投足,云雾便在他的衣袂裾摆之间飘来聚散。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整个人也宛若即将随风而去一般。
  纪萧提着酒走上来,止住了步子,静静望着他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修长身影。
  她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这个曾经英明睿智、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落拓萎靡的模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人的一生,仿佛正应了这一句话。
  便是如凤岐国师这般的当朝风流人物,却也抵不过情之一字。她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思及此处,一向坚定的眸子噙了泪水。
  她走到凤岐身边,唤道:“国师。”
  凤岐凤眸微抬,嘴角衔笑,柔声道:“阿蛮来了?阿蛮来了。”
  纪萧径自坐到凤岐对面,道:“国师,我是纪萧,你看着我。”
  凤岐忽见面前坐了一个明眸朱唇的美丽女子,微微一怔,细看了半晌,才道:“……阿萧?”
  随即他温柔一笑,“阿萧今日穿了女装,我认不出了。”
  纪萧拎起酒坛仰脖灌酒,换了女装,粗犷的动作也显得秀气了几分。她替凤岐斟满一杯酒,递过去道:“我兄长已经向我说了陛下欲迎娶我的事。齐国公女嫁给王,对齐国来说裨益无穷。而且,我兄长觉得我与陛下青梅竹马,成全了我们,我心中必定十分欢喜才是。”
  凤岐听到她的话,端起酒杯的动作难以察觉的一顿,随即他呷着酒,嘻嘻笑着:“你欢喜就好。”
  纪萧听他这么说,心中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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