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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4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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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惭愧,我太无能了,连死都不会,我还会什么呢?我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是个废物,还是别人的累赘。 
  康赛!我猛地抱住康赛的头,声泪俱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小西,我又给你惹麻烦了,我本来不想这样,但是,我……我别无选择。 
  阿原也来了。他先是紧张地观察了一阵康赛,看看可能没有生命危险时,他居然笑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阿原放下一张支票说,你们也闹够了,也许我该出来管管你们了。 
  我想把那张支票扔到他脸上,但仅仅是想了一下而已,我们确实需要那张支票。 
   
  十 
   
  阿原又来了,他不是来看康赛的,他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赛,他闭着眼睛,他又睡过去了,他似乎很困,总是处于昏睡状态。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妇产科手术室。 
  她在那里做什么?我使劲挣开他,我放心不下康赛。 
  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无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心里头仿佛滚过一个闷雷,我无知无觉地被阿原拉着走,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一阵,竟变成三个火球似的东西向我飞来了。我本能地一让,人就软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阿原正抱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经青紫一片。 
  听我一句话,等这阵过去了就回去好吗?一切都尝试过了,够了,有什么必要拼着命坚持下去呢? 
  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我说我留下来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赛吧。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动不动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死能吓倒谁?我要像他这么狗熊,早死了几百回了。 
  不一会,晏子煞白着一张脸出来了。一见我,晏子就哭了。 
  小西,你去跟康赛说,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谁去逼迫他了,再也没有谁要他负责了,他自由了。 
  走,这里不是伤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牵着晏子,一手拉着我,我们拦了一辆车,来到康赛和晏子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平房,一边地上搁着床垫,床垫旁边码着一圈书;一边地上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盆子。在床垫和厨具之间,摆着一只大口瓷瓶,插着一束正在凋谢的野菊花,是晏子那天去陶乐时采来的。她说从现在起,我要多采些鲜花回来,要多看些美丽的画片,我要生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门背后,果然贴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洋娃娃,晏子说过,我就喜欢看蓝眼睛的洋娃娃。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晏子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说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说,当初我离开家决定跟康赛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后悔,否则我饶不了自己。 
  晏子,你这里有工作,有康赛,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为什么要回去呢?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干吗要回去呢? 
  小西,我认识康赛是个错误,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更是错上加错。康赛不是我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他是想以死来摆脱我。晏子突然大哭起来。 
  瞎说,康赛做出这种傻事,并不是针对你来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西,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康赛他其实是你的。好多次,康赛夜里躺在我旁边却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从陶乐里搬出来,所以我才要从你身边走开。 
  我想我的脸红了,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你别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你还记得他看到阿原给你信的那天吗?那天他提前走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找到阿原的家里去了,他把别人家里砸得稀烂。人家报警了,他被派出所关了两天一夜,最后还是阿原拿钱去打点,把他弄了出来。 
  他总说我不该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该这样吗?我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出来,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表面上是拒绝孩子,实际上他是在拒绝我。 
  小西,他就是因为你呀,那天他对我说,小西又要走了,她会越走越远的,而我却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他不想这样你知道吗?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拼。 
  他差点毁了我,人家以后会怎样看我呢?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凶恶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杀?他有没有替我想过呢?他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呢? 
  晏子总是这样,伶牙俐齿,步步紧逼,我一边被她轰炸得瞠目结舌,一边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无法反驳,我差点就要站到她那一边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来谴责康赛,我知道,只要待会儿我往康赛身边一站,我所有的感觉又毫无道理地倒向康赛这边了。所以我只好沉默,任凭晏子数落康赛,顺便也数落我。 
  不知是累了,还是所有的责怪之词都说尽了,晏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菊花就在这时簌簌地掉了一地,晏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 
  晏子红着眼睛给康赛煮好了粥,却不肯亲自送到医院去。 
  我提着粥,匆匆来到外面。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却又不得要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出院的时候,唐医生过来送我们,但她拒绝去看康赛。她背着康赛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起自杀的男人。你要记住,尽管他肯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给她。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幸福的家庭。 
  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 
  康赛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我不得不防范一些,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绝对不想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总是知道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便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床上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睡着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自行消解。 
  康赛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站了一会,我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我的难题,我也等着它自行消解。朦胧中,我又看见了康赛的那片树林,满眼的参天大树,树干上贴着一首首小诗,那些纸片颜色各异,形状各异,像是那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花朵。康赛也在那里,他随手揭下一张,向嘴里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来。我说康赛,你怎么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赛说我等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气死我了,我只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诗歌长出来,没有地方放啊。我说那好吧,我也来帮你吃。我揭下一张,正要咬下去,康赛扑过来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我睁开眼,康赛抱着被子站在我的旁边。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会了。 
  我坐起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小西,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上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缩在自己的被筒里,康赛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赛去领奖以前,我们也这样睡过。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个被筒,无休无止地说话,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小西,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在想,下一步我该走向何方?我有个请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过去,在那边办好一应手续,等你一到,我们就直奔棉花地。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多呆一段时间,你正好在陶乐也有事情要做。 
  康赛,你能去我当然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提前过去呢?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你为什么不在陶乐养息一段时间呢? 
  我一定得走,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过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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