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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颜-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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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色。谦益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情。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谦益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喘,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麻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内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脸畔,粗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干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日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麻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狼,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抽着水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抽这样的水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火辣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黄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吹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身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孀妇,最后还不是任他们宰割?酒过三巡,我陪笑道:“众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开箱子取地契帐簿。”
  房里金碧箱笼,高柜抽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罢。我缓缓打开抽斗,一条长长的素色寒绢,轻盈若雪。轻轻抛过房顶的大梁。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日便全还了你。
  卧子,你答应过我,会来接我。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唇边终于浮起一个浅淡笑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忽闪,柔声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
  那声音却静默片刻,方道:“俗世纷扰,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国节烈之名,到头却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为人其苦,不若为鬼。”
  红云咭得一笑:“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情形可不一样了。”正说话间,忽见有人推门进来,白月小心将臂搁放回锦盒中,起身迎客。
  却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许,大热天里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着领带,真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脖子。女的却是韶龄妙女,身材妙曼,姿色过人。将嘴一撇娇嗔道:“答应人家买钻石,却带人来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听人说这种地方才有好东西呢。”四面环顾,只见店堂洁净如茶舍,几把明代的鸡翅木椅,线条简洁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说:“好是好,就是样子太简单了点,要是雕上富贵牡丹,龙凤图案,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轻轻一拧:“这种地方的东西,全是些破破烂烂的老古董,只好配你们家那个黄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高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白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交。这只是明代子岗所出的和阗白玉臂搁,曾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们目前叫价210万人民币。”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舌,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阳光:“店小本薄,概不赊帐,请付现款或刷卡。”捉狭的挤一挤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来?”
  饶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情形亦不过如是罢。”
 
青衫磊落离歌黯

  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经长过了人膝。远远望去,视线里广阔得无边无际的绿,一直接到蔚蓝的天际。风一吹草浪起伏,仿佛绿色的大海,荡漾着星星点点的乳白色——那是牧人们的羊毡帐篷,仿佛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会令人觉得眼晕。
  中午的日头已经有点儿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阳晒得发了热,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将袖子往腰间一系,在颠簸的马背上,模糊的想,只怕自己这模样倒似个吐蕃人了。
  果然王帐的游哨远远已经看见阿罕,便尖起嘴唇打个唿哨,还未等阿罕应答,四面已经有数十骑围奔过来。艳烈的日头下,遥遥已经可以看清王帐卫士特有的虎皮袍子,竖起的精钢弯刀仿佛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着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放开了嗓子就骂:“巴雅尔你这个狼崽子。”
  初夏的风挟着青草特有的香气,将他的声音送得远远的,为首的卫士首领一骑当先,远远就直向他冲过来,隔着老远就滚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拂地大礼,额头一直点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爷,怎么想到会是您。”
  阿罕说:“起来吧。”王帐的卫士们已经纷纷赶到,都下马行礼,阿罕问:“大单于怎么样了?”
  巴雅尔皱着眉头说:“今天连马奶都没能咽一滴下去。”
  阿罕的眉头也不禁皱起来,随着巴雅尔沿着山坡疾驰,平静的河水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大弯,在河畔平坦广阔的草原上,伫立着金碧辉煌的大单于王帐,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无数羊毡帐篷,如众星捧月一般,又如一朵盛开的雪莲,千重洁白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花蕊。
  走至帐外,就已经隐隐闻见一种皮肉腐烂的恶臭,掀开沉重的羊毡,大帐中密闭四合,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大白天还点着酥油灯,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那种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阿罕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他解下佩刀交给卫士,跟随着巴雅尔走进王帐,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阿罕……”夹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仿佛破风箱。
  阿罕行礼,以额点地,一边回答:“是我,大单于。”
  狼皮褥子上的额尔纳直挺挺的躺着,两个奴隶拿着细布替他擦拭胸前伤口渗出来的脓血。他转动灰黄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来得真快,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说:“收到大单于的信,我一个人骑着快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盘膝坐下,如小儿仰望父亲一般仰望着额尔纳。
  先大单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个儿子,在征战中死了五个,余下两个,便是额尔纳与阿罕,阿罕与额尔纳年纪小了二十多岁,自幼便十分崇敬这位兄长。后来额尔纳继位大单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木尔王。
  额尔纳说:“叫你来……问……格萨与占登……哪一个……大单于……”他每说一个字,胸口的伤口就涌出更多的脓血,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两个奴隶吓得都不敢再动弹,缩到了一旁。
  格萨是额尔纳与大阏氏扈尔特氏的长子,今年三十五岁,正当壮年,亦是闻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历年征战中颇多战功。而占登是额尔纳第六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
  阿罕知道额尔纳素来不喜占登,成年的儿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们一样,仍旧跟在额尔纳身边,没有分到自己的部落与草场。没想到额尔纳竟会将他挑出来,与最有资格继承单于之位的格萨并列为继承人。
  额尔纳沉重的呼吸:“占登……吐蕃……”
  贺仳与吐蕃交战多年,起先是吐蕃与贺仳诸部为了争夺水美草丰的牧场,双方各有死伤。后来积怨渐深,达穆格王在位的时候,吐蕃集结重兵,由达穆格王率领亲征,渡过秋水河,那一役贺仳大败,只余下不到两万老弱病残,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达穆格王的孙子普木加善王在位,贺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进贡牛羊。后来被贺仳后世称作“日祗大单于”的东菘呼延,一统折月山北诸部落,而吐蕃国力渐衰。东菘大单于以精骑八万,大败吐蕃于纵石滩,一雪贺仳百年之辱。从此后浩瀚的颚尔达草原再次成为贺仳人的牧场。
  近年来吐蕃国势渐振,出了位中兴之主次仁嘉措,贺仳数次与其交手,却都没能占到上风。最后额尔纳亲率大军绕道西南,试图奇袭吐蕃重镇定则,却不想反遇吐蕃伏击,额尔纳身受重伤,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数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驻王帐,这才派了快马急报,传讯给青木尔王阿罕。
  阿罕从王帐中出来,问守侯在帐外的巴雅尔:“占登呢?”
  巴雅尔也不知道,最后还是找来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隶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的说:“小……小……王子……到河边饮马去了。”
  阿罕在河畔果然找到了占登的马,那马饮饱了水,自顾自的在低颈吃草。碧蓝的天空下,四处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草尖唰唰的轻响,还有马嚼着草叶的声音。占登在草丛中枕着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丰茂,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草芒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乌黑浓密如女孩子的长睫在脸上投下两圈绒绒的影子,衬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头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敌人来了!”
  他年轻时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角好手,出足极快,这一招“鹰扑”还未用老,疾风已经荡起大片柔软的草茎,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占登已经倏得睁开眼睛,却没有躲避,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来不及,已经被阿罕重重踢在胫骨上。
  阿罕哼了一声,占登痛得直吸气,挣扎站起来弯腰行礼:“叔父。”
  阿罕道:“你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睡觉。”
  占登却笑了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脸庞不似贺仳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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