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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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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像发疟疾般浑身打颤。这几年他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万没有想到她是在另外爱着一位部长级干部!    
    “你跟他……上过床啦?”葛尊志瞪视着慕樱,喘着粗气问。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激动。你要懂得,我对他的爱,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出了一般的情欲,超出了生儿育女,安家过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贱货!”    
    她高姿态地冷笑着,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乱哄哄地询问着、劝说着。慕樱觉得这些芸芸众生何足道哉,只是坐着冷笑。葛尊志被人扶着靠到沙发上,只是一阵阵咬牙,羞于如实讲出刚才所发生的事。女儿突然回到家里,看到这意外的景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慕樱把女儿揽过去。当她抚摸着女儿头发时,心忽然软了下来——多亏了女儿这根线的维系,她当天没有出走。当晚她支开折叠床,睡在了厨房。第二天她委托同院的一位大妈多多看顾女儿,提着手提箱进驻了部里的医务室。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沉舟。这一次她更坚决、更果敢也更无畏。当晚她敲响了齐壮思的家门。齐壮思新搬进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前就逝去了妻子。他的大女儿一家同他合住。保姆来开的门,慕樱被直接引进了齐壮思的房间,其余的人都没有注意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人来找齐壮思,他们无法也无必要一一加以注意。    
    齐壮思对于她的到来,略略有些吃惊。但他心里还是欢迎的。齐壮思一上任就发现慕樱调到了部机关的医务室工作,他去取过药,随便地坐着聊过十分钟、一刻钟——主要是了解她本人以及她所听到的关于部党组工作的反应,也兼及一些临时想到的话题,如窗台上的蟹爪莲为什么开得不旺?慕樱家里都养了些什么花?等等。有一回部里在外地召开一个大型的会议,他点名让慕樱带着医疗箱也去了。慕樱几乎每天都要到他住房中为他量一次血压——当然也为别的老同志量,但给他量完后,慕樱总要多坐上一会儿,他也喜欢她多坐上一会儿。他觉得她提出的一些意见、建议颇有见地;她欢欣地捕捉着他言谈话语中那些闪光的哲理……她已经如痴如醉地爱上了他。他呢?他在搞改革,他的精神承载着太重的负荷,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恋爱……因此也就没有察觉出她那蘑菇云般升腾膨胀的爱情。    
    然而齐壮思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健全的人,他是一员“儒将”。他的文化修养很高。那晚慕樱走进他的屋子时,他正坐在案前鉴赏邮票!    
    慕樱难忘那晚陡然闪进她眼帘的镜头:微俯的头颅、浓密的灰发、宽阔的前额、斜柄长方形的放大镜、闪光的镊子、摊开的集邮册……    
    他请她坐,很自然地请她看他的藏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区时就集邮,直到1966年上半年以前,大体上没有中断过。但“文革”中抄家时把他的集邮册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帮”后他已将此事淡忘,前些天却突然辗转归还了他的四大本集邮册,这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忙中偷闲地“重温旧梦”。    
    “小慕你运气真好。你一来就赶上了眼福,”齐壮思慈蔼地对她说,“我这里有的收藏,海内外的集邮迷们都是巴不得坐飞机来望上一眼的……”    
    慕樱本已觉得齐壮思代表着一个更广阔、更深邃、更丰富、更诱人的世界,在这集邮册面前,她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她必须进入这个世界、享用这个世界……    
    她本聪慧,又有爱情作为海绵,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问答谈话之中,她便吸收了大量的集邮知识。    
    她明白了什么叫盖销票、大全张、小本票、四联票、对开票、小型张、首日封、实际封……    
    齐壮思原来藏有数张光绪四年中国第一次发行的邮票——“大龙票”,现在集邮册里没有了。显然,是检查者认为“反动”抽出销毁了……她很快理解了齐壮思为什么会频频叹息。    
    她翻过一通以后,便懂得了什么叫专题集邮——齐壮思所列的专题真有意思,首先,有“艰辛的历程”,用一张张各个解放区的邮票,配合以解放后发行的涉及革命历程和革命圣地的邮票,展示了从太平天国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全过程;其次,有“壮丽山河”、“艺术瑰宝”、“体育之光”、“五彩缤纷”……    
    她一页页翻着,一枚枚赏着,竟忘了所为何来。    
    电话铃响了。齐壮思拿起电话,他几分钟后便回到了改革的潮峰之中,搁下电话,他问慕樱:“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离婚了——”慕樱对他说。    
    齐壮思不解地望着她。他进入不了情况。部里的工作人员离婚的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慕樱便直望着他,干脆地说:“因为我不爱我丈夫了。我爱你。随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爱你。”    
    齐壮思明显地一惊,但那只是一种受到意外干扰的反应。他依然不失其固有的沉稳与威严。慕樱爱的就是这种气魄和风度。她恨不得立即把她的嘴唇贴到他的手背——其时齐壮思那只汗毛颇重的、肥实厚重的右手正搁在案子上;他用那只手的手指敲了敲案子,冷静地望着慕樱说:“原来是这样。你回去吧。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卷入这类的事情。请你务必克制一下,不要打扰我。”    
    慕樱从齐壮思家里出来以后,没有坐车,顶风一直走回了部里。她感激齐壮思的坦率。她理解他的处境。她并不企望他马上做出反应。她跟所爱的和所不爱的都说清楚了,她沉浸在一种自我道德完善的快感中。    
    几天后部机关里便传开了慕樱闹离婚的事,人们到医务室来看病取药时,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还当面给她冷面白眼,她却安之若素,服务态度比往常更好。


未 (下午1时~3时)一位女士的罗曼史(7)

    最后她终于又一次离成了婚。她表示什么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动去换房站,用他们那两间房(其中一间是葛尊志找人帮着盖起来的),换成了两处单间的房屋,她选择了现在这个四合院的那间西屋。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获得了解放,赢得了自由。    
    针对单位里许多人对她的訾议,她爽性利用一家刊物组织问题讨论的机会,寄去了一篇系统地阐述她的观点的文章。她坚定地认为:婚外爱情是合理的,爱情的多变性是由爱情这种东西的本质决定的;如果爱情消失了,那么再维系婚姻关系便是虚伪,是真正地不道德;要求爱情专一,是要求“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的陈腐观念;最严肃、最纯真、最道德的爱情,便是敢于爱自己真爱的,敢于对曾经爱过现在不爱的坦率地说出“不爱”,乐于迅速及时地脱离已经没有爱的关系;只要不是强迫性的感情关系,都是合理的,因而也都是道德的;离婚率与再婚率的上升,同居关系的公开化,不但不是“世风日下”的表现,恰恰是文明程度的提高……那篇文章被删去了一半,并显然是作为一种非正确意见“聊备一格”地刊登了出来;她因此收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有一小半是骂她的,其余的都是声援与赞扬。    
    她在那篇文章里说:“责备爱情的多变,就如同责备世界本身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从狭小的天地去发现可爱的对象;一旦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田野,他必定会发现更加可爱的东西;而一旦他从平原登上了山岗,视野进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会发现更高一级的美……随着视野的扩大、选择机会的增多,人们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爱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问题不在爱情的多变,而在对所爱的对象是否采取了胁迫的获取方式,对所不爱的妻子或丈夫是否能在尊重人格的基础上妥善地解除法律关系……”    
    慕樱离婚以后,她既不回避齐壮思,也不干扰齐壮思。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齐壮思便会离休退居第二线。经历过对独眼英雄的盲目热爱、对葛尊志的世俗情爱,她升华到了对齐壮思的超凡的精神恋爱。她等着他。她觉得,他其实也在等着她。    
    她以积极认真的工作,蔼然可亲的态度,不计诟骂的大度,又渐渐中和了一部分人对她的厌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凤凰,正在圣洁的爱情之火中涅。    
    她开始集邮。她特别注意搜集“文革票”和新票。对“文革”前的旧票她采取慎重的态度。曾有人想以18张一套的特S44“菊花”票,换取她搞到的一张W2“毛主席万岁”票,被她拒绝了。对方很是吃惊,因为W2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奇货,而凑齐一套S44“菊花”票谈何容易!她不收“菊花”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记得很清楚——他有。    
    尽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间西屋去住,并且尽量少同院里邻居们接触,结果还是逃不过詹丽颖的纠缠。既然詹丽颖并没有读过她发表的那篇文章,也不知道她的历史,更不真正了解她的现状,她好像也不必把自己的一切向詹丽颖公开——兼之詹丽颖跟她说,嵇志满这个人是个集邮迷,他们两人至少可以有集邮方面的共同语言,谈不成对象还可以交换邮票嘛,她才勉强答应了同嵇志满见一见的安排。说实在的,她不能同詹丽颖搞得太僵,毕竟她们现在是门对门的邻居。    
    詹丽颖买茶叶去了。慕樱相当内行地鉴赏着嵇志满带来的邮票,她对嵇志满带来的一套特S15“首都名胜票”大加赞赏,特别是嵇志满有一张异版天安门票,与一般的天安门票明显不同——它的画面上,天际有被晨光穿透的霞云。慕樱用嵇志满带来的放大镜对着那张异版天安门票看了半天。她微笑着对嵇志满说:“去年这张票的国际价格已经达到了2500美元。”嵇志满吃了一惊:“是呀,这一套的各张,包括一般的天安门票,始终都只是6美元一张。你也有国外出的邮票目录?你都有哪几种?”慕樱有,是她求金鹂鸣给她弄来的,金鹂鸣的弟弟已经去了美国,继承他们叔父的遗产。她微笑着告诉嵇志满:“英国特威尔和铁尔雷尔编的世界邮票目录,美国斯克托编的中国邮票目录,港版杨乃强编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票图鉴,我都有,所以知道一点。”嵇志满不由得油然生羡,他只有日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旧了一点。    
    慕樱姿态优雅地继续欣赏着嵇志满的藏票,轻声曼语地议论说:“我们这样的人,集邮自然不是为了谋利;但是知道一下邮票市场的动态,倒也可以增加一点对政治经济学的领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梅兰芳的舞台艺术”,不禁怦然心动。这一套包括面值4分的梅兰芳便装照,面值8分的《战金山》和《游园惊梦》,面值10分的《霸王别姬》,面值20分的《穆桂英挂帅》,面值22分的《天女散花》,面值30分的《生死恨》,面值50分的《宇宙锋》,以及一枚面值3元的小型张《贵妃醉酒》。慕樱清清楚楚地记得,齐壮思偏偏没有那枚小型张,并且跟她叹息过:“当年不知怎么搞得漏收了,将来离休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寻访出一枚来,哪怕忍痛用全套15张的‘牡丹’去换……”后来慕樱查过国外出的邮票目录,前两年这枚小型张在国际市场上已升值到500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过才100多美元;价高还在其次,你根本就难得见到,没想到这位嵇志满却有保护得极完好的一枚……    
    慕樱禁不住用放大镜对着那枚小型张出神。嵇志满从旁望去,颇有巧遇知音之感——詹丽颖也翻过他的集邮册,就全无此种内行眼光;他渐渐对慕樱生出更多的好感来,看来她这人确实不俗,知识颇为丰富,鉴赏力颇高,说话得体,举止娴雅……他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欲望,便问道:“您的姓氏比较少见,您祖上就姓这个慕么?”    
    慕樱回过神来,敷衍地答道:“啊,不,这名字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乱取的……一时的兴致……”    
    嵇志满问:“您能不能把您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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