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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五辑)-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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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地安慰自己说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出了银行门,潘婷就歉意地表示她有事要先走,服装店上的事,我不便于让人
家摞下正事陪我闲逛,我慷慨地请她忙去,我一个人逛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我很失望,真的,我想潘婷肯定也是同样失望,她或者以为我有钱不肯借给她,
或者想我原也不过是个穷鬼。我是感叹我没什么真朋友,潘婷跟我借钱了,我立刻
就感到我们的友谊不再像从前那么纯洁了,仿佛有被人利用的嫌疑。这或者不是事
实,但我不能控制自己去这么想。

    我悲观地走在街上,眼神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不像我那么
悲观,女孩子们打扮得很勇敢,妆上得像是夜总会领舞的,我年轻的时候从没敢这
样地化过自己。我拐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拣了一本美容瘦身的书小作研究,半小
时后我感到腰酸背痛不能忍受,于是我决定离开书店。无巧不成书,我脸朝东站在
书店门口,一个女人从东向西走,从书店门前经过,于是我惊异地发现那个女人是
我高中同学——胡玲。

    我和胡玲决定将叙旧的茶几从书店门口搬到肯德基。在肯德基小坐了片刻胡玲
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她说去我家吧,今天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家,我老公到省城
进修去了。

    我跟着胡玲去了她家。她家在一个环境幽雅的住宅小区里,三室两厅的房子,
装修得很奢侈。

    进门换了鞋,我视察了整套房,然后由衷地感叹,你家好舒适呵。

    胡玲谦虚地笑笑,说,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我和胡玲一直到晚间就寝前的谈话都还是比较愉快的。十点过后,胡玲征求过
我的意见后关了客厅的电视,我跟着她过到卧室。胡玲丢给我一件睡裙,一本杂志,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歪在床上聊天看杂志。我们泛泛地聊了很多话题,把互相所知晓
的老同学的消息作了通报。胡玲说班花钱小丽怀了葡萄胎死了,所以她吓得不敢要
孩子。我觉着脸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哀悼片刻,并对胡玲的决定表示理解。然后胡玲
问我怎么还不结婚的?我说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们小镇的人讲究门当户对,我在
银行上班,我家里就一定要我找个事业单位的女婿,别人介绍的那些女婿候选人总
是高不成低不就,搞得现在背地里人家都叫我要求高姑娘,也没媒人再上门了。

    胡玲开始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她说,姑娘大了,也应该嫁了。

    是呵,我说,我也想快点嫁出去,换季大减价的招牌都打出来了。

    说说,胡玲说,你要找什么样的人?

    是个男的就嫁。我开玩笑地说。

    没那么急吧?胡玲坏坏地笑,说了一句很露骨的话,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需要?

    胡玲是已婚妇女,她或许觉得开这样的玩笑很正常,但她忽略了我的生存环境
和由此而衍生的心理环境,鲜有人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但我毕竟不是封建社会的小
脚女人,所以我尽管面上有点不自然,但是心上并没有介意她的玩笑,而且仅仅将
它当作玩笑而已,而玩笑是不一定需要回答的。

    没想到胡玲却不肯放过这个话题,扯了几句之后,她又开始这样问我,午夜梦
醒之时,有没有渴望过男人的怀抱?

    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是个人就会有六情七欲,我完全否认,那是明显玩虚,
我承认,真不知这女人底下还会问出什么出格的话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
我想她只不过还是在开玩笑,我还是笑而不答。然后我说,我困了,眯一会儿。我
想把这个话题淌过去。

    我瞌着眼睑假寐。胡玲见我没了声息,自个儿靠着床枕翻阅杂志。她哗啦哗啦
地翻完一本又捡过我丢一边的。在她探身俯过来的间隙里,我从微睑的眼缝里看见
她正在打量我,她的眼神令我心惊,冷汗“唰”地一下从我的毛孔里渗了出来。

    我将手臂捂到眼睑之上。我不想让我痉挛般跳动的眼皮暴露我的发现。

    胡玲也许只注意了我短暂的几分钟时间,她依然抱着杂志坐回她的那一侧床。
我借故一翻身背朝向她。然后我开始翻来覆去地追忆我和胡玲的交往始末,我忽然
发现,我和胡玲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友谊可言。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胡玲眼神中的意味,冷淡、冷漠、轻贱、玩味、居高临下、
嘲讽、厌弃,仿佛都带着点,又仿佛都不能完全地概括,然而有一点我却可以坚定
地确信,那里面没有友谊。

    胡玲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早晨起床时,她家的钟点工已给她做好了早餐。
早餐是西式的,很丰盛,牛奶、鲜榨果汁、火腿煎双蛋、肉松以及鲜奶蛋糕。如果
不是昨晚我无意间窥到的一瞥,我将十分动情于胡玲的盛情款待。但是现在我不这
么想,胡玲昨晚肆无忌惮的扫视践踏了我的自尊,我不是泥制的,不可能任由人去
捏个形状。

    吃完早餐我想着我马上就起身告辞,但是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雨,人不留
人天留人,我只好忍耐地把屁股搁在胡玲家沙发上等雨停。

    胡玲为我和她自己各冲了一杯咖啡,体现了一个优雅闲适的少妇的日常生活。
咖啡搁到茶几上,胡玲问我看不看黄片?

    我翘着嘴巴说,你看黄片?

    看的,胡玲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我不看,我正经八百地说,很纯洁的样子。

    胡玲抿一下嘴,做了个很欧式的耸肩动作。说,无所谓呵,我老公在家时我们
经常一起看。

    风声雨声读书声我不作声;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我脑海里忽然想起这两
句对联,也就真的不再作声,但心里还是疑惑胡玲怎么尽想往黄处谈。

    胡玲很豪放的样子,带着点假天真。她忽然说,你不会还是个处女吧?哈……
仿佛我要是真没被人睡过就一定是从棺材底儿下爬出来的,迂腐到发霉的地步。

    我豁然开朗,明白了胡玲处心积虑地想弄清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疑问。她对我这
样一个三十岁还没有嫁掉的,行为保守的女人充满好奇,她想进一步窥视我的生活
和心理上的状态,如果可能她甚至想开成布公地和我探讨一下,当我的生理或者心
理发生需要时是如何处置的?她在做一个类似于社会学问题的探讨,但她的探讨与
对这个社会的研究无关,不过是想满足她的小人物的窥视欲望。一句话,她在调戏
我,玩味我,解剖尸体一样地解剖我。她装作很豪放,是想引导我豪放。如果有什
么艳史,艳史附着在一个熟人的身上将比黄片生动传神得多,她想听,听一个熟人
亲口描述出来——这不正是报告文学之所以畅销的折射吗?

    我对胡玲充满了愤恨,但是我不露声色。我说,难道我不应该是个处女吗?

    傍晚时分,我回到小镇,跨上我丢在车站的脚踏车,骑回家。

    我妈见到我就问,到哪里流亡去了?

    我妈总是在无意间把词汇用得很准确,战争发生时的逃离不正是流亡吗?我无
心理会我妈,只想洗个澡回到楼上睡觉。

    我买了一大袋零食回来吃,各种各样的,有一部分是给我奶的,但我也得先挎
到楼上去,等我妈不在家时再拿下来给我奶。我奶也配合得很密切,每次一接手总
是及时地藏到她自个儿房里去。

    我正在清胶袋里的东西,我妈进了我的房间。我妈看见我手里拎了一袋柿饼,
视线立刻凝住了,她说,这是给谁的?

    我沉着冷静地回答,我自己不能吃吗?

    我当你又是给老八十买的呢,别没牢坐,她又不止你一个孙辈。

    我妈平常总是唤我奶老八十,我奶七十岁的时候我妈这么叫她,现在我奶已经
快九十岁了,我妈还是这么叫她。我妈不准我给我奶买东西,她的理由是,我大伯
家的儿女买一样东西给我奶,我才要买一样东西给我奶。我不能听我妈的,按她说
的那样,我奶怕一年只能收到两三包红糖。再说我也不会跟我大伯家的儿女比,他
们基本都是农户,有个堂兄是做木匠的,经济条件都不好。

    我妈见我说柿饼是买给我自己吃的,略微放了一点心。她在我房里的沙发上落
了座,看她的情形,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谈。果然我妈开了口,她说,毛
锋今天来的,他……

    我妈刚开了个头,一阵由远而近的电瓶车的声音传了过来,很明显地停在了我
家的门槛前。我妈说,是毛锋。

    毛锋是我的堂姐夫,是一个手艺人。这种手艺也只有在农村里才找得到活儿干,
具体讲就是给鬼置业的,用料很简单,芦苇秆加彩纸,用浆糊一糊,然后卖给死了
人的人家付之一炬,算是给亡人送了去。我高考之前我妈就一颗红心两手打算,考
不上大学就准备让我回来学这活儿。拿我妈的话来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既不用挑
呀担的,上门去给人家干活,吃了人家潮的(指饭菜),拿了人家干的(指钞票),
好得不得了。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而言,做一个银行职员和做一个鬼差相
比如何,这点认识我妈还是有的。

    毛锋来我家了,我妈连忙拉着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下楼。我比较惊奇,毛锋是
我的堂姐夫,是我大伯的女婿,堂姐的老公,是一个完全依赖于我父亲的血缘关系
缔结而成的亲戚,而我妈对我爸身上的亲戚往往比较失礼,今天毛锋却受到礼遇,
不禁令我稀奇。

    我妈热情地给毛锋泡了茶,并且执意要留他吃晚饭。毛锋在我家厨房的木凳上
落了座,我和他客套了几句再准备上楼,这时我妈叫住了我,她说,哥哥是来给你
做媒的。

    毛锋是来给我做媒的,有人来给我做媒,四五年之前这在我们家是常事,那时
我妈的态度就像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营商店的营业员,傲慢之极。现在不了,现在
我妈把给我做媒,哪怕只是有这个意向的人都当恩人。

    毛锋又把那男的条件复述了一遍,毛锋话音未落,我妈就急得跳了起来,发问
道,不讲他是在税所上班的吗?

    毛锋耐心地更正道,在税所上班的是他哥哥,他本人也是个大学毕业生,暂时
还不曾找到工作,他爸爸和我是同行,在同一户人家做手艺时谈起来的,小伙子我
见过,跟着他爸爸一起做手艺时见的,长得四方大脸……

    他哥哥谈对象没有?我妈打断毛锋。

    哦,他哥哥,毛锋说,他哥哥小孩好几岁了。

    行了,我妈站起身,以斩钉截铁的手势截断了毛锋的叙述。我妈说,我女儿做
一辈子老姑娘也不会谈给一个鬼差。

    毛锋之至不欢而散,我妈再不提留他吃晚饭的事,只有我奶,因为耳朵不灵光,
知道是要留她孙女婿吃晚饭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没听到,所以见毛锋推着电瓶车
准备走人,急得不行,颠着小脚冲出去喊,吃晚饭哩,这就好了哩。

    吃过晚饭,洗漱过后,我上了楼,我妈又跟了上来。我斜着身子侧到床上,我
妈坐在我房里的沙发上,她看上去不胜忧郁。我不想和她多作交谈,但是又不好赶
她走,这时候我闻到一股很浓烈的臭味,我使劲嗅了几下,然后我蹙着眉头问我妈,
什么臭?我妈说对面严家泡在河里的榆树刚刚捞上来。我认为这个解释合理,于是
不再追究。

    我妈看上去还是那么忧郁,与她在同我奶斗争时的脸孔判若两人。我妈看着我,
哀怨地说,你的大事要什么时候才能办呵?

    我愧对我妈,同时也厌烦她的念念叨叨,于是我一掀盖被说我要睡了,明天还
要上班呢。这时我感到我的左手臂处一阵清凉,探眼一看,一堆粘稠的猫粪盛开在
粉红色的被头之上。“阿噢”一声,吃进胃的晚饭沿着来路奔涌而出,面筋烧肉还
依稀可辨,那原是要烧给媒人毛锋吃的。


                鸟为食亡

                                  卫捷

    人们常说,鸟是最笨的动物,会为一口吃的就丢掉生命。可人呢?

    一走出监狱大门,我就看见了林卓凡的那辆黑色奔驰车。它在监狱门口停着,
显得异常惹眼。见我走出大门,林卓凡的司机也从车里钻出,隔着老远就冲我嘿嘿
的乐,边乐边从车里扯出来一大把鲜花冲我挥舞。

    在那鲜花挥舞中,我发觉他的笑容很尴尬,就跟欠了我多少钱似的。于是我问
他:林老板让你来的?

    他点头说林老板有事不能来,我来替他接你。

    我拍拍他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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